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还不晓得?”
吴有再蠢,也能听出来陈老师这番话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见一浪人拨开了吴有,将陈老师一把从门里拖了出来,冷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会说话,也很会写字。不是说你有一手好颜体吗?我要你这就给我们写——大日本皇军万万岁——你给我写!”
陈老师说:“日本佬还没进城呢。”
“我谅你现在也不肯写,“那浪人突然抽出刀来高举在头,“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渣!”
但见手起刀落,一声惨叫,陈老师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听陈老师一声惨叫,吓得吴有一跳三丈远。见陈老师家人冲出来哭天抢地地救人,吴有拔腿就跑,跑好远停下来,一头的茶渣只往下掉,眼前晃动的是那姓陈的手臂上喷出的血。
这下吴有是够刺激了,他就惊慌不停地吐了起来。这里顶着一头茶渣还没有吐完,那里几个日本浪人已经轻松地笑着过来。他们都是中国通,甚至是老杭州。住在拱定桥下,平日里就交结着青洪帮横行霸道,今日终于开了杀戒,见了吴有缩成一团,便一手拎了他领子提起来说:“走,走,你以为这就完了,这还没开始呢。等皇军来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坝头附近,有两面青砖大高墙,当中隔了一道台阶高门,这伙人乱纷纷叫道:“这里好,正好一边一条。”便D4吴有上前刷糊糊。吴有愣了一下,说:“这是忘忧茶庄。”那伙人又叫:"“正是忘忧茶庄,你家老子的死对头。一边写上一条,等着欢迎嘉乔大翻译官衣锦还乡。从此以后,大日本皇军就是你们吴家的铁打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