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心里头便生一惊——怎么——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