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样想着的时候,嘉和却已经把他的眼睛贴到那间亮着光的厢房的窗外。从窗缝中看去,杭忆还坐在桌前,摊着纸,眉头紧缩时额上就有几条又细又深的抬头纹。他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可是瞧他那种不可控制的激动,这可不是我的,我心里的话就放在心里,可是你瞧我的儿子,他心里有话就知道写下来,断断续续的,他说这是诗。
当杭嘉和这么样地悄悄看着自己的儿子时,心里便有一股生气升上来了。他已经知道儿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来,儿子杭忆,乃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他极度敏感,容易激动甚至盲动。有极其强烈的正义感而缺乏起码的抵抗力。他属于那种非常容易死去的人——被敌人杀死,或者为自己所害。同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嘉和始终没有时间与儿子细谈一次,也许并不是真的没有时间——嘉和经历的送别太多了,也许他以为他已经不能够承受送别了。
夜半三更,杭忆被自己的诗兴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和白天在西湖边的节制有分寸判若两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汉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汉永远是他的第一听者。他说:“汉儿,你可不能睡觉,你无论如何必须听完我的十四行诗才可以睡。我已经完成了十二行。做一个诗人实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汉白天被有关种操的话题困惑得头昏眼花,他还要为他不能够与他的诗人堂哥同去抗战前线而调整心态,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腾得毫无诗意了。
好在从小到大,他一向重视他的诗人哥哥,其重视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断地倾听诗人的心声,同时又不时地对诗人进行冷静的质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但依旧能够清醒地问道:“我记得你已经把你的十四行诗献给你的女同学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别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过去。从今天起,我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我记得你起码向我宣布过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开始了,我记得第一次——”
“——这一次才是真的!”杭忆低压着嗓音,激动地打断了杭汉的讥讽。他的手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了,“多么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恒的女性你引我向上。”
杭汉便一下子没有了睡意,他坐了起来,问:“为楚卿写诗了?”
一你奇怪吗?”杭忆回过头来,“你以为我不会沤歌一位革命女性吗?”杭汉立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这一位哥哥没有沤歌那位女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忆靠在桌边,胡乱地吹着口琴,看上去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高傲慢的长脚鸳鸯一般的苍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尔翻出了一把口琴。“这是你的吗?”他问父亲。父亲点点头,杭忆觉得不可思议。他原来以为,父亲和口琴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独和有些凄楚同时又那么欢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觉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对父亲说:“给我好吗?”
父亲点点头,他抓起口琴一溜烟地跑到正在后园种菜的杭汉身边,胡乱地吹了一阵,挥着口琴问:“这玩意儿怎么样?”
杭汉打量了人与琴一番,说:“你们俩倒挺般配。”
从此,杭忆就税上了口琴。家中女性云集的一些节日里,杭忆也总会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呜呜咽咽吹,谁叫也不理睬。他那种故作高深爱理不理的架势,反而得到了众多女眷的嘘寒问暖,到头来他终于成了万绿丛中的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