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随着回廊里一阵轻而急的官靴声响过,黄澍出现了。他一进门,就低着头,交拱双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哦,先生请坐,请!”洪承畴照例站起来,回着礼说。
黄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终于还是道了谢,坐到下首的一张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见顾,有何赐教?”看见黄澍接过仆役端上来的茶之后,就尽自低着头,一声不响,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洪承畴忍不住探问。
“哦,不敢!”黄澍连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说:“学生之所以贸然求见,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达告辞之意。”
洪承畴眨眨眼睛,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先生是说——告辞?”
“是的。”黄澍抱歉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没有做声,他又解释说:“学生自归诚以来,深蒙大人不弃,派赴军旅效力于前,又相留幕中于后,如此大德,感荷无已。惟是学生自觉樗栎之材,难副重寄,深恐有负大人厚望。思之再三,与其尸位素餐,为同侪窃笑,倒不如自行告辞,也是保全脸面之一法也!”说完,双手又是一拱。
洪承畴这才“哦”了一声,听清楚了。不错,自从平定徽州之后,考虑到黄澍所立的功劳,他曾经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为知府,后来担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罢。结果直到如今,仍旧只能委屈对方暂时留在总督行辕中充当幕僚。本来,随着军事的进展,清朝所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来自满洲的官员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这就必须大量起用投降的汉官。因此,洪承畴来到江南之后,经过仔细甄别,反复挑选,曾经拟定过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单,并于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员设置的方案一道,上报朝廷,请求予以录用。
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未见批复。直到前些天,他才从一位自北京来的官员口中得知: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满族大臣,对于大量地任用汉员颇不以为然,认为会危及满员的地位和权力,一直在劝摄政王谨慎从事。这个济尔哈朗,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辅政亲王,地位仅次于摄政王多尔衮,在朝中很有权势。
对于他的这种主张,摄政王是否采纳,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畴却不能不有所警觉,因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汉官,目前又位高权重,早已为朝中的满族大臣所侧目。于是,他手头尽管已经又拟出了一份名单,黄澍也名列其内,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只好暂且压下来。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黄澍已经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辞”。“不错,如今一边是各地职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补,一边又白白让许多人才窝在这里得不到任命。长此下去,岂止地方上会平添无数乱子,而且还会挫折了才俊之士输诚报效之心!”暗中这么苦笑着,他就缓和了神色,恳切地问:“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学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区区幕府实不足以供施展。惟是一应任命,俱需经朝廷钦定,非朝夕所能办妥。目下学生已为此事拟就奏疏,日内便要上报。兄台如无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时,等有个结果再说呢?”黄澍淡淡一笑,说:“黄某虽然愚钝,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岂会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学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为难!”
“噢,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谕朝廷求贤德意。当时多少旧员闻知,俱各额手称庆,争相应召,驿路馆舍,一时为满。谁知抵达此间之后,引颈而待半载有余,却消息全无。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实是朝中有人对我汉员心存疑虑,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许多人都觉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学生今日告辞,亦无非知难顺命而已!”
黄澍说这番话时,虽然语调有点酸溜溜的,但由于直接点出了事情的内幕,却使洪承畴不由得一怔。不过,出于维护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旧“噢”了一声,故作惊讶地问:“朝廷不欲多用汉员?先生这消息从何而来?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穷极无聊,才造出这种妄测之说来!据学生所知,实情绝非如此。今上及摄政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并无满汉之分。所以迁延至今,实因人数太多,甄别考察,甚费时日。此外别无他故!",这么断然否定了那个传闻之后,为着安抚笼络对方,他接着又说:“何况江南尚未平定,诸事纷拿,学生要倚仗先生之处甚多。譬[pì]如说,眼下就有一事,欲请先生为我参详!”
说着,他就站起身,从公案上取过江宁府的那份密报,递到黄澍手里。
起初,黄澍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照例地跟着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然而,没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声叫起来:“啊,怎、怎么会是他!”
“那么,先生想必认得此人?”洪承畴关注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