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太冲!”黄宗羲刚刚看见营门外影影绰绰有人站着,张岱的叫声就已经远远传来。
“这个张宗子,都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等纵情率性的脾气!”黄宗羲无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脚步走过去。
“太冲,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待到黄宗羲走到跟前,张岱又兴冲冲地大叫。
黄宗羲不由得一怔,这才发现,张岱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剃得半根头发都不剩的一对脑袋,在日影下泛着青光,那个矮胖老儿还长了一脸的黑麻子……“哈,说,快说!这两位是谁?”张岱快活地催促说。
黄宗羲疑惑地眨着眼睛,蓦然,心中一动,失声地叫起来:“怎么?昆铜、柳老爸!是你们!哎,你、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张岱学着黄宗羲的腔调说,“来看你黄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谢我才成!要不是我,他们二位还不知道兄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来找呢!,,“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与小老还不知何处访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证实。
不过,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他猛地趋前两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双手抓在手里,随后又转向柳敬亭,忘情地大声说:“哎,昆铜!柳老爸!可算见到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几时来的?这、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沈士柱也激动地大声回答,同样紧紧地抓住黄宗羲,眼泪随之夺眶而出。的确,过去在复社里,沈士柱是属于同黄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从清兵南下之后,战祸连绵,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虽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却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现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确实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莫哭,莫哭呀!”看见沈士柱挣脱自己的把握,掩着脸,嗷嗷地放声大哭,黄宗羲关切地劝止说。可是,才劝了两句,他也止不住情怀激荡,喉头哽塞,汩汩地流下泪来。
这最初的一幕,如果无人劝止,也许还会持续下去。不过,张岱终于开口了。
于是大家才勉强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干眼泪,重新行礼相见。随后,黄宗羲就把客人让进营中的竹棚子里坐下,并吩咐小校奉上茶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自然首先要问到客人们此来的经历。原来,沈士柱和柳敬亭是从南京南下,投奔这里的。本来还有余怀同行,可是为着寻访冒襄,余怀半路去了宜兴。十天前,沈、柳二人来到钱塘江对岸,正碰上水上大战刚结束,清兵防范特别严。他们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当地渔夫,驾小船乘黑夜偷着过了江,上岸之后不久,就遇到义军的巡哨,几经辗转,才被送到绍兴。在等候鲁监国召见时,碰巧遇见张岱,交谈之下,得知黄宗羲在这里,因此今日匆匆赶来相见……“这番出师西征,”张岱说,“就是因为他们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鞑子大队援军就要开到,特地不避艰险,日夜兼程赶来报告,监国才作此决断的。
功劳可不小哩!”
“好,好!”黄宗羲连声说,感动地望着两位朋友那风尘仆仆、晒得黧黑的脸,以及那显然是为着掩饰身份的光头,心中又一次激荡起刚毅慷慨之情,觉得有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朋友,抗清事业应该大有希望。就算万一不幸,为此献上性命,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他开始怀着对这种友情更深的爱恋,向对方急急地询问起旧日那班朋友的情形,问到顾杲,问到吴应箕,问到陈贞慧和侯方域,还问到张自烈和梅朗中。虽然有许多情况,沈、柳二人也并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黄宗羲兴奋莫名……“哎,有一件事,弟差点忘了。”正谈得高兴的沈士柱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钱牧斋——打算辞掉鞑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来呢!”
“兄是说钱牧斋?”黄宗羲有点疑心没听清。不过,看见对方点点头,他脸色就突然变了:“哼,他还有脸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哎,兄且听弟说啊!”沈士柱连忙摇着手说,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闻得钱牧斋当日献城,实在是因弘光已逃,赵之龙又不肯拒守,他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过后深自追悔,却因形格势禁,只得随例北上,其实无时不思脱身南归。而且,他临去时曾经同柳如是有约,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机会,便要有以报之!”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在座的人一时间都没有吱声,他又补充说:“这事是柳如是亲口对弟说的。弟南来时,柳如是还嘱我要将此意奏知鲁监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