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屋子外面果然阳光耀眼,一片素白。虽然时已近午,天气仍旧相当寒冷,好在没有风,因此还不算怎么凛冽逼人。在树木的枝桠间、路劳的草石中和房屋的瓦脊上,晶莹的积雪随处可见。大约因为怕冷,仆人们全都躲进了屋子,偌大的院子里,除了她和绿意之外,眼下看不见一个人影。倒是那些在窝里困守了一天的鸟雀,分明熬不住饥饿,纷纷飞出来觅食,庭院里响彻了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
凭着平日对钱孙爱的了解,柳如是并没有把这位不速之客放在眼里;不过,心中毕竟怀着一份警觉。因此,这会儿她也无心踏雪赏景,只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沿着由丫环们扫净了的砖砌小路,脚步不停地走着,不久就来到了花厅。
钱孙爱果然已经在等候着了。只是这位少爷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理会侍立在旁边的红情,却管自倒背着手,把那根垂在脑后的细长辫子握在掌心里,神色不安地来回走着。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就像触电似的一抖,迅速转过身来。
“柳太太,您起来了?孩儿请柳太太的安!”他匆忙地行着礼说,同时,显然松了一口气。
柳如是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嗯,罢了!”随即由趋前侍候的红情搀扶着,径直走向方几前,坐到上首的一张椅子上。
钱孙爱却没有马上跟过来。他站在原地,睁大眼睛,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仿佛要从她的身上,发现什么特异反常之处似的。
柳如是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时间一长,也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于是指一指对面的椅子,说:“少爷请坐——找我有事吗?”
“哦,是,是的!”钱孙爱连忙回答,迅速走前两步,坐到椅子上,但随即又抬起头,仍旧直愣愣地朝她看。
柳如是有点着恼了。她用手拍拍方几,不耐烦地催促说:“喂,我说少爷,你来了半天,魂不守舍的,到底想做什么呀?”
“哦!”像猛地惊醒似的,钱孙爱这才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刚刚张开嘴巴,忽然发现红情和绿意正在旁边侍候着,连忙又顿住了。
看见他藏头露尾的样子,柳如是不由得皱了皱眉毛,但仍旧摆一摆手,对两个丫环说:“嗯,你们先出去吧!”
钱孙爱连忙感谢地点点头,随即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红情和绿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欠起身子,盯住柳如是,急切地低声说:“孩儿此来,是想、是想恳请柳太太同那人断绝来往!”
柳如是眼皮儿微微一跳。在此之前,她已经估计到对方八成是为郑生而来,但钱孙爱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挑明,并且提出“断绝来往”的尖锐要求,却仍然出乎她的意料。不过正因如此,反而撩起了她心中的傲气。“哼,正院那个老太婆想必是老得昏了头!既然有心来下战书、讲条款,就该挑个辈分高点的来。莫非以为,光凭这么个半大不小的雏儿上阵,老娘就会乖乖儿就范不成?”
她冷冷地想,于是仰着脸,故作惊讶地问:“断绝来往?那人是谁?断绝什么来往?我听不懂呢!”
“柳太太不……不懂?”钱孙爱疑惑地说,“柳太太怎么会……会不懂?”
“不懂就是不懂!那人——那个人是谁呀?你倒说给我听听。”
“就是、就是那个姓、姓郑的!”
“姓郑的?这世上姓郑的多着呢!平日我倒是认识几个,不过你是说的谁呢?”
柳如是干脆来个压根儿不认账,这显然同样出乎钱孙爱的意料。何况,他本来就缺乏应变周旋的本领。因此一时问,只见他那张血气不足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呆在那里做声不得。不过,片刻之后,他仍旧抬起眼睛,诚恳地坚持说:“柳太太别说不知道。柳太太自然是知道的。要不然,为何眼下不只家里的人,而且满街的人都在说这件事呢!”
柳如是冷笑一声:“满街的人都说,你就相信啦?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相信?”
“不是孩儿不信,孩儿也一心指望没有这件事!可是家里的人都一口咬定说有,而且,而且还商议好了,今夜就要过来捉、捉、捉奸。要是没捉到,最好;可是万一捉到了,那、那……”一直到钱孙爱说出这话之前,柳如是都是对方说一句,她就抢白一句,这固然是因为心中窝火,同时,也是想刺激对方说出更多消息来。现在忽然听说正院那边今晚就要动手,她心中也为之一懔,立即想起还赖在被窝里尚未起床的郑生。
不过,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之后,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哈哈,原来他们打算过来捉奸!好嘛,那就让他们来捉好了!只不过,既然如此,怎么还派你来给我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