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因何缘故要砍掉它?”
“因为没有烧的,天气又太冷,总不成一家子活活冻死。”
“没有烧的,就去买啊!怎么能把它们砍了?”由于痛惜那些美丽的树木被毁灭,更由于没想到竟是出于如此用场,余怀不禁既吃惊,又生气。
“奴家初时也是去买,可后来眼看着钱快没有了,只好先顾着几张嘴再说。
公子或许不知,眼下城中这米,可实在是太贵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低沉,而且没有抬起眼睛,但是余怀却像冷不防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不错,当十娘姐妹几次三番派人催请时,他也曾推测过对方的用意,但总是估计无非是因为自己多时不上门,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却万万没有想到才几个月工夫,这两位红极一时的名妓,已经穷困拮据到连锅都快揭不开的地步!那么她们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过来,看来确实是出于迫不得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显得过于冷漠薄情了……“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不胜歉疚地望着对方,“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
可你们也该早点儿说明白,再怎么着,我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不管,你们也不至于闹得如此狼狈!”
停了停,看见李十娘低下头,没有做声,他就把手一挥,爽快地说:“这样吧,我马上让阿为回去,先送十两银子过来;至于其他,再从长计议!”
“多谢公子美意,”李十娘侧着身子,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说,“只是奴家如今已经不需要银子了。”
“啊?不需要——为什么?”
“因为、因为奴家已经决意从良嫁人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声音仍旧不高。可是余怀心中却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
不错,直到目前为止,他同对方虽然感情不错,却始终只限于文酒之交,并没有更深一层的瓜葛,因此对方最终选择怎样的归宿,对于他来说,本来谈不上有什么切肤之痛。不过,尽管如此,当想到曾经以她们的丽色和才情,为秦淮河增添了无限风姿和身价的这些女子,终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余怀仍旧止不住心神激荡,有一种茫然若失之感。
“这——从良嫁人,自然是好。只不知能消受此无双艳福的夫婿是谁?”半晌,他才勉强地装出笑脸,问。
李十娘摇摇头:“这一层,公子不问也罢!总之,他不是公子这样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们那样的人。”
“噢,那么必定是个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过……”“公子!”李十娘蓦地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长圆脸因为气急变得通红,“求求你别再问了!求求你,好吗?”
这么尖声地说了之后,她似乎自知失态,苦笑着转过身去,望着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树所剩下的断根,低声说:“请公子见恕,适才奴家冒犯了!其实,国破家亡,兵荒马乱,像奴家这样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可心的归宿?”
她仍旧没有说那个准备娶她的是什么人,不过余怀已经明白,这必定是一桩极其无奈、很不匹配的婚嫁。于是他不再追问,不过内心深处,却分明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一种眼见着自己所珍爱的美好事物归于毁灭,却没有能力加以保护和搭救的刺痛。也许因为这缘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要是找得着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这等田地,必定会娶了你去。
只可惜他当日走得实在匆遽狼狈,闻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粤东。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抬起头,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做出一个凄然的微笑,说:“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过,就算方老爷还在留都,他也不会答应奴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这般的苦……”说着,她那颀长的身子就像风中的柳条那样可怜地抖动起来。尽管使劲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却怎样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六
在余怀同李十娘谈话的当儿,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亲妹妹,今年才只十七岁,生得身长腰细,白净异常,再配上两道黛色的长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图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如果说,余怀过去常到寒秀斋来走动,一半是喜欢这里环境清幽雅致的话,那么另一半原因,就是出于对媚姐的爱恋。李十娘也看出余怀的意思,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为他俩做媒。后来余怀由于考试落第,有点心灰意冷,才拖了下来。也许因为有这一层不寻常的情分,从看见余怀到来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并且时时露出想同他说话的神情。这会儿看见十娘坐在那里伤心哭泣,余怀则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媚姐就放轻脚步走近来,伸手扯了扯余怀的衣袖。等余怀转过脸去,她先咧开丰润的小嘴,朝他做了一个讨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葱似的指尖儿,朝他招了招,然后转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看见她这样子,余怀不禁有点纳闷,虽然李十娘的悲泣还在揪扯着他的心,但仍旧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