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老太太作出了决断,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对,就连朱姨太也只得闭上嘴巴。于是大家便顺着这个路子,商谈起具体的做法,无非是如何捉奸、派谁负责、什么时候动手,以及捉到之后立即送官,还是先关起来等等。谈着谈着,忽然,钱养先回过头来问:“只是,把姓郑的奸夫捉到后,该由谁出头向官府首告为好?”
“这还用问?”陈在竹笑眯眯地说,“罪关玷辱家声,败坏纲纪伦常的大事,自然该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面首告!”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别的缘故,钱孙爱起初还呆呆地坐着,直到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惊:“怎么?由我首告?”
“自然该是少爷。老爷不在,少爷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从旁帮腔。
“啊,不,不不,不成,这事我做不来!真的!”钱孙爱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推托。
这位少爷自幼秉性懦弱,未经世事,缺乏主见,大家是知道的,但是这件事又确实只有由他出头首告才成,别人都不合适。因此,看见他这样子,大家便一窝蜂地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劝说起来。可是钱孙爱固执得很,死活都不答应。结果,又招来大家更加热切的劝说……这么闹哄哄地乱着,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孙爱!”尖锐而凌厉,犹如一记铙钹,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大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停止说话,循声望去,这一下,更是发了呆,因为发出那一声尖叫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脾气随和、说话从不高声的陈夫人。只见老太太的眉毛倒竖着,大睁着那双小圆眼睛,脸孔涨得通红,神情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她的嘴唇颤抖着,分明打算说上一通什么。然而,待到被这意外的情景吓住了的钱孙爱,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时,老太太张了几次嘴,却不知为什么,喉头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终没有说出话来。片刻之后,她那双因为年老而显得松弛的眼眶开始发红,渐渐充满了泪水,接着,就顺着多皱的脸颊流了下来。
“少爷,你瞧老太太的样子!莫非还不肯答应么?”朱姨太带哭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看见陈夫人激动悲愤的模样,钱孙爱虽然很惶恐,但是内心分明还在矛盾着。
有小半天,他紧抿着嘴唇,一只手神经质地揪扯着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催促,他才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说:“太太不要生气,孩儿答应出头首告就是。”
三
自从经历了那个夜晚的争执波折之后,柳如是同郑生的感情反而又加深了一层。
说实在话,当初这段私情的发生,多少有点迫不及待、匆忙凑合的味道,双方固然如饥似渴地沉迷于感情的索取和餍足,但是对于彼此的想法心思,却都有点若明若暗,感到把握不定。没想到,到了事情终于败露的危急关头,双方竟然表现得如此情真意切,难舍难分。特别是郑生,大有连性命都不顾的气概。这就使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不能把这件事看成只是逢场作戏的苟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情怀的这种袒露所带来的冲动和狂热过去之后,他们却发现:这其实丝毫也无助于他们摆脱困境。因为来自外界的指斥和愤怒是明摆着的,而且正在与日俱增。以维护纲纪伦常和道德风化为己任的这种舆论,绝对不会同情和宽恕任何与它的准则相悖的不轨行为,哪怕当事者自以为多么真诚、多么有理也罢!更何况,他们越是把这种感情看得认真,就越难以断然割舍,结果,只能使自己同那种可怕势力的对抗变得更加尖锐;到头来,会招致怎样严厉的惩罚,落得怎样悲惨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正是受到这种绝望之感的驱使,近几天来,柳如是变得有点不顾一切。她更加频繁地、肆无忌惮地同郑生幽会,床第之间,也表现得更加狂热和贪婪。这固然是为了抢在一切都化为乌有之前,竭尽可能地加以享受,同时她还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暂时摆脱内心的绝望和恐惧……现在,又一个极度亢奋之后,继之以极度倦怠的夜晚过去了。早上,柳如是醒来,天已经大亮。不过窗户都垂挂着厚厚的暖帘,因此屋子里仍旧相当幽暗。
柳如是伸手向旁边摸索了一下,发现郑生背转身子,还在沉沉熟睡,她就掀开被窝,打算起床;但刚刚支起身子,又觉得即使起来,其实也无事可做,于是又重新躺回去,却已经没有睡意。末了,她只好用一只手支住腮帮,默默地想起心事来。
由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几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离地同郑生厮守在一起。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还免不了要躲躲闪闪、掩人耳目的话,那么眼下,起码在这个东偏院内,他们已经变得肆无忌惮,如同一对公开的夫妻。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就内心而言,柳如是并没有因此变得充实起来。相反,每当纵情地欢娱之后,她总是生出一种空虚之感,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烦闷和不安。要说这是因为郑生没能使她得到满足,倒并不是事实;相反,自从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后,郑生的自信、热烈和放纵常常使柳如是觉得几乎要融化在对方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