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贞慧踏入长吟阁的大门,并在小厮的引导下,穿过摆着一圈一圈长凳和一个讲书坛的前堂屋,来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顾呆、梅朗中、余怀、左国楝、沈士柱等几个社友,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正围坐在一株老桑树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谈阔论。
看见陈贞慧走进来,他们便止住话头,一齐站起来,同他行礼相见。
由于几年没有见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当儿,陈贞慧不由得把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几眼。他发现,同过去相比,柳敬亭并没有多大改变,依旧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旧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仿佛他根本没有离开过留都,也没有过任何不寻常的奇遇似的。“听说他这一次回来,连马士英之流对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来相请,还口口声声尊称他做‘柳将军’。没想到还是这么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气,却也难得。”陈贞慧不禁暗暗赞赏,听见余怀催促他坐下,便在一个空着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哎,柳老爸,”余怀转过脸去,笑嘻嘻地瞅着主人,“适才你还未曾作答哩——只听说老爸你当上了左宁南的‘入幕之宾’,但不知入的是‘外幕’还是‘内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缝里闪烁了一下,随即笑得比余怀更开心:“不瞒列位说,本来呢,小老儿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内幕’,都一股脑儿包下来。无奈主人家偏偏嫌我这一脸大黑麻子不顺眼,死活不肯请我进那又香艳又销魂的‘内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将就了!”
“啊呀,”余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像老爸这么一位无人不爱的绝色美人儿,那老左竟然仅仅置之‘外幕’,也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敬亭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我老柳若是到了罗刹国,确是绝色的美人儿,而且不止是绝色美人儿,还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问。
“啊哈,到其时,在下这张老脸皮可就值钱罗!列位只怕都得拼着命儿求我出卖呢。冲着老交情,老柳也会便宜一点。一颗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卖它十两银子!在下这脸上的货色,少说也有上千,那就是一万两的进项,笃定跑不掉的!嘿嘿,岂非稳稳当当就当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来,都要胡搅蛮缠地同他寻开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点子层出不穷,总不会让大家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话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来。
陈贞慧却没有笑。他还记得,仅仅两个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社友们是怎样一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其实,就在三天前,那种情形也还没有改变。可是,眼下的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大家都显出多时不见的轻松愉快,仿佛一天的愁云都消散了似的。
不用说,这是由于得知太子已经来到南京,预感朝局可能出现转机的缘故。然而,当真会出现转机么?至少陈贞慧本人对此并不乐观。楝哼,须知眼下可不比议立新君那阵子,马瑶草也并非史道邻!
若以为太子一到,他们就会乖乖就范,江南也不会闹成今天的局面了!八嘈叵搿N挪蝗谜庵智樾鞴值乩抛约海谑牵壬缬衙堑男煌#屯帕赐ぃ剩骸拔诺美习纸晡[bū]饔挝洳竽涎尤肽恢校恢捎写耸拢俊?听他这么询问,社友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