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河房中,位于青溪、笛步之间的丁家河房,算得上是顶大顶有名的一所。那里不仅环境幽雅,布局精巧,而且还有一间顶漂亮的临河水榭,夏秋之际,十分适宜于纳凉凭眺,雅集宴饮。
不过,最奢华的还是那里有一座暖阁,下面设有可以生火取暖的地窖,阁外绕以白梅翠竹,碰上隆冬时节,则可以在那里赏雪消寒。
因此,不少过往的名公巨卿、豪士高人,都喜欢在那里下榻。复社的社友们兴头来时,也每每上那儿去聚会。
当张、顾二人来到丁家河房,下了驴子,叩开那道虚掩着的黑漆门扇时,发现门厅里围着七八个仆役模样的汉子,或蹲或站,正一窝儿聚在那里饮酒赌钱。看见客人进来,他们便住了手,纷纷回过身,笑脸相迎。顾杲认出其中几个正是梅朗中、余怀、吴应箕等人的亲随,便问他们的主人现在哪里。当得知都在暖阁,他就摆摆手,领着张自烈径自往里走。
想到不仅可以马上把史可法的信交给冒襄,而且还能见到其他社友,张自烈暂时抛开前一阵子那些沉重的思虑,极力振作起精神来。他一边打量着许久没来,眼下由于铺满了积雪,而变得面貌一新的庭院,一边默默设想着即将到来的热烈会见。
“是的,他们必定要问我江北的情形。也许我不该像刚才那样,说得过于阴郁绝望?
至少,不该一见面就让大家扫兴!”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袖子被扯了一下。
“瞧,那是谁?”顾杲指着前边说。
张自烈抬头一看,发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慢腾腾地从暖阁的台阶走下来。
张自烈目力倒还不错,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士柱,他正要扬声招呼,顾杲却一把将他按住,说:“别忙,瞧他要做什么?”
正这么说着,就看见沈士柱在台阶下站住了。他老半天低着头,不再移动脚步。
正当张自烈感到莫名其妙之际,他忽然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发现张、顾二人。然后,他就一转身,歪歪斜斜地向旁边走出几步,一下子抱住屋旁的一棵桧树,又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才看见他的身子奇怪地扭动着,像是在翻掀衣服。接着,就传来了水流溅落雪地的“嘘嘘”声。“哦,原来他是喝醉了酒,出来小解。只是一个读书人,不去寻茅厕,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尿起来,未免有失斯文!”张自烈恍然想道,正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却听见顾呆在旁边不满地说:“哼,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下去,不如干脆散伙回家是正经!”
说完,也不待张自烈发问,他就径自大步向暖阁走去。
没等他踏上台阶,就见暖帘一掀,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左国楝没戴帽子,光着脑袋,身上只穿一件缎面直裰,一头撞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嚷:“热死了!热死了!
”一边叫,一边动手去拉直裰的前襟。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旧院的名妓王小大,她手里拿着一件皮裘,着急地说:“左公子,左公子,脱不得!外问冰冷冰冷的,仔细冻着。快把这个穿上!”
可是,左国楝却一把推开她,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穿!外边凉、凉、凉快!嘻嘻,脱,脱完了才、才好!来,你、你也脱!哈哈!”
说着,他真的动手去扯王小大的衣裳。急得王小大一边挣扎,一边求援地叫:“顾公子,顾公子,你瞧他!快帮帮我!”
这当儿,顾杲已经登上台阶。他挺身拦在两人中问,生气地制止说:“硕人,别胡闹了!进去,快进去!”
一边说,一边就把还打算不依的左国楝硬推进暖阁里。
看见这种情景,张自烈不禁暗暗纳闷,心想:“以往常同他们一道饮酒,也有放纵笑闹的时候,却从来不至如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见顾呆似乎并不以为怪,况且一时也来不及询问,于是只好跟着,从掀起的暖帘下跨了进去。
以往,张自烈不止一次到过丁家河房,但都在夏秋季节,只听说这暖阁构造特别,虽时值严冬,也能使人恍如置身初夏问,却从未亲自领略过。然而,眼下使他感到惊异的,并不是那发自地下的融融暖意,而是呈现在眼前的情景:当中一张大圆桌,照例杯盘狼藉不必说,而且席位之上,倒有大半都空着。那些社友,以及临时召来侑酒的旧院小娘们,或者歪在榻上呼呼大睡,或者弯着腰在狂吐不止,或者用筷子乱敲着盘子在那里唱小曲儿,至于梅朗中和秦淮名妓刘元,则干脆把地毯当做床褥,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那里,衣衫上、发髻[jì]上,斑斑点点的尽是吐出来的东西。满屋子不单乱七八糟,而且散发着熏人欲呕的酒臭。只有卞赛赛和李香还清醒,正在那里指挥、丫环传巾递水地忙着。而圆桌边上,吴应箕还铁青着脸,在同善打十番鼓的盛仲文豁拳斗酒,狂饮不休。对于顾呆和张自烈到来,起初他们谁也没有在意。末了,还是李香和卞赛赛发现了,首先惊喜地发出招呼。那些个还有几分清醒的社友这才眨巴着眼睛,扭过头来,蓦地响起乱七八糟的一阵叫嚷:“哎,尔公,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
“来得正好!快,同我们饮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