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双腿,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眩”那儒生连忙自我介绍。
“原来是苏先生,失敬了!”冒襄点点头,“不知苏兄有何见教?”
“不敢!弟今日因陪着几个朋友,来此踏雪赏梅,不期得接芝宇,实属三生有幸。目下梅林内的亭子里备下了薄酒,敢请先生过去,同饮三杯,一申积悃,未知意下如何?”
冒襄今日出来,身边虽然带着个董小宛,但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冒成先送侍妾回去。只是,他显然毫无结交应酬的兴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着手推辞说,“惟是草草之际,遽尔相扰,却于礼未当,不如期诸他日吧!”
“哎,兄台与小弟虽是初会,惟是今日梅亭之内,却有兄台的旧识在座哩!”
大约看见冒襄的口气很坚决,而且显然无意逗留,苏文卿连忙补充说。
“哦,不知是哪位旧识?”本来已经打算转过身去的冒襄,又停了下来。
苏文卿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份名帖,双手递了过来。
董小宛一直在旁边瞧着,她自然不乐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会。
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禁又担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色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欢,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惟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委以大任,决不食言……”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色舞,手足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惊又喜,感激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睛,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激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名帖,说:“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身高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白日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唇,“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黄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平静地对蕾小宛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
六
“什么?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听完了苏文卿的回复之后,阮大铖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身来。没提防动作太猛,他那部大胡子带动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顿时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铖却不管这些,他用两条粗壮的大腿使劲往后一撞,推开了椅子。
“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他又大叫一声,同时挥舞着那只多肉的、长着许多长黑寒毛的拳头。在亭子周围那些密集交错的梅树枯枝映衬下,他那急速地来回移动的肥胖身躯,配上一双凶光四射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急于冲出笼栅,去择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爷,那冒辟疆不过是一介狂生,虽说今日做得忒过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为他生气哟!”坐在桌子旁边的顾喜娇声地劝解说,一边做出媚人的笑脸。这个秦淮名妓分明知道,在这种满座客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的场合,正是她们女人显示本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