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只要他骂过我之后,心情能变得好过一点!”她忧心忡忡地祝祷着。
所以,当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乐观去看梅花,董小宛当真又惊又喜,马上就打扮穿戴起来,让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长班跟着,偕同丈夫匆匆出门。
现在,一行人已经出了通济门,经过象房、玄真观、山川坛。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着轿帘往外张望。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旧院里时,也来过好几次。她发现,同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景况相比,今年路上的游人明显地少得多。
有时轿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几个,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没有那种兴致勃勃的模样。不过,这并不影响董小宛的情绪。“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这等高雅,本来就该清清静静地观赏。而且顶要紧的,是冒郎今天有了兴致!”待到轿子终于轻轻震动一下,停住了的时候,董小宛甚至变得有点急不可待了。
然而,当她从紫衣揭起的轿帘下,躬身走出去,却发现眼前还不是神乐观,而是距神乐观还有半里之遥的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点疑惑,就见冒成走近来,解释说:“眼下已交午刻,大爷说不如就近用过点心,再去不迟。”
董小宛“噢”了一声,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么,何必挑这么个瞧不见梅花的地方?”乖觉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赔笑说:“小的也曾劝大爷不如到梅林里再说,可大爷嫌那边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以……”既然丈夫这么决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于是,片刻之后,二人便在临时铺上了垫子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接着,冒成和紫衣又张罗着,生起一只小炭炉子,把点心和酒一一温过,摆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感到肚子当真有点儿饿,看见丈夫已经默默地吃喝开了,她也跟着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扁豆糕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本来,这亭子距梅林已经很近,只是当中隔了一个小土坡,坡上丛生的灌木把视线挡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欢梅花。当年她在苏州半塘的旧居里,就种满梅花。
嫁给冒襄之后,她特地住到香俪园别墅去,也是看中了那里的梅树特别多,花开得特别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时节,她总要亲自到梅林中去观察挑选,将选定的花枝预加修剪,使它们的姿态更趋优美,待到花开时就折来供在瓶里。
记得去年她还约了丈夫一块儿去做,当时冒襄对她的眼力和技巧颇为称赏。不过,眼下瞧着冒襄只顾默默地吃喝,对赏花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着紧,董小宛就又有点担心起来了。
“去,去,快走开!没有!别来这儿讨!”冒成呵斥的声音忽然从亭子外传来。
董小宛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来了一群乞丐。人数倒不多,也就七八个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孙三代的一家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虽然是冰雪严寒的天气,他们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时多披了一条麻袋片,有一两个,干脆用草绳把破被盖捆在身上。脚下更是有鞋无袜,露出两截冻得发紫的细腿肚子,甚至还有光着脚站在雪地里的。他们举着手中的空瓦钵头,在那里瑟瑟发抖,虽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却不但赖着不走,反而发出更大的乞讨声,分明希望让亭子里的两位身穿华贵皮裘的主人听见。
前些年,董小宛来往于江南各府县,对于乞丐可以说早已司空见惯,直到嫁进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后,才见得少了。不过,只要一出门,还是随处都会碰着。对于这些乞丐,不多少打发一点什么,是很难撵得动他们的。何况,冒襄又向来乐善好施,前些年在家乡为赈济饥民,他曾经不辞劳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变卖家财,受到各方的交口赞誉。所以,看见冒成呵斥无效,董小宛就回过头,指着桌上那碟子才动了几箸的扁豆糕,对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说:“嗯,这些,横竖我们也不吃了,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快走吧!”
紫衣答应一声,走近来,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说:“别动!谁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吃!”
说着,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后拣了一颗豆子,搁到嘴里。
“哦,那就别拿那个。”董小宛连忙说,随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这碟馅儿饼,要不,把葱儿饼端去也行,这葱儿饼味道不好……”“哪来这股子哕嗦!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听见吗!”冒襄提高了嗓门。听声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间,冒襄又恢复了常态,甚至显得颇为愉快悠闲。他仿佛压根儿没瞧见那群讨饭的乞丐,自顾仰起脸,打量着亭子外面的树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现一根枯枝上正歇着几只乌鸦,他就嘬起嘴唇,发出逗引的声音,随即一扬手,把筷子上的那颗豆子高高抛出去,让那些乌鸦下来啄食。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十分热心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董小宛在一旁瞧着,愈加惊疑不定。但是,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她隐隐觉察到,丈夫这种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后,分明蕴含着某种冷酷、反常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冒失的发问,都可能招来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尽管心中惊疑,她也只有赔着笑脸,不敢再提打发乞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