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他就收回视线,斜穿过大街,向对面的一条巷子走去。
这是一条竹器行业聚集的巷子。一眼望去,巷道旁、屋墙边,成捆成捆地排放着许多粗细不等的毛竹;一股竹行所特有的腥湿气味在空中浮荡。离巷口不远,有一个小小的茶社。那便是社友们预先包下的聚集之所。现在,陈贞慧已经踏进门里,同时听见梅朗中兴冲冲的声音在说:“列位,那马瑶革本是先朝罪臣,直到二年前靠阮胡子花了银子,买通周延儒的门道,才得以复官起用。他何德何能,竞欲取我史公而代之,真乃狂妄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错!”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那是参与上书朝廷的国子监学生卢谓,“这次今上承接大统,本系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致。他马瑶草却贪天之功为己功,昂昂然以翊戴元勋自命,真不识人间有羞耻事!如今又……”他正要说下去,忽然看见陈贞慧来到身边,就顿住了。
陈贞慧先朝梅、卢二人点点头,又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不大的茶社内,挨挨挤挤,少说也坐了一二十人,都是些方巾儒服的缙绅士子,正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听梅、卢二人说话。看见陈贞慧来了,其中那些认识的便纷纷站起身,亲热地招呼起来。
陈贞慧客气地回着礼,并同尚未认识的那些人一一互通、了姓名,照例说了“久仰”之类的话。接着,他向梅朗中问了一下情形,得知人已经到得差不多,而且大家情绪十分高昂,决心拼着身家性命不顾,也一定要把史可法挽留下来,陈贞慧心中十分感动。事实上,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他才深切知道,由于这种慨然许诺,大家将可能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对于他来说,这种无私无畏的支持,又是多么的重要和宝贵。于是,他把双手交拱在胸前,激动地说:“诸位先生今日毅然来集,共襄义举,足证人心未死,正气犹在,大明必不会亡!贞慧在此谢过了!”
说完,他深深行下礼去。这么表示了之后,他惦记着还有两处集合之所尚未察看,眼下时间紧迫,史可法说不定随时就要来,于是不敢久留,嘱咐大家耐心等着,何时行动,听候通知,便匆匆退出了门外。
小半刻之后,陈贞慧已经走在另一条巷子里。由于被大家的报国赤诚所感动,此刻他仍旧感到情怀激荡;同时,也多了一重责任感。“是的,这一次拦街阻留,一定要设法做到坚决、激切而又稳妥,尽量避免出大乱子。这样,将来朝廷即使要追究,也不至于酿成大狱,至少可以使多数的人得到保全!”他默默地自我告诫说。
然而,当踏入那所向一个大户人家临时借用的闲置宅院时,他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秩序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昆乱。人们三五成群地分散站着,正在议论纷纷,却看不见领头的吴应箕。陈贞慧正有点纳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招呼说:“定生兄!”
陈贞慧回头一看,原来是余怀从外面回来了。因为走得匆忙,他有点气咻咻的样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上,也现出少见的焦急神情。
“弟正要找兄呢!”余怀走到跟前,又说,“兄须制止次尾才成!”
“哦,怎么?”
余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喘了一口气,正要回答,这时,附近的几位士子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定生兄,这样子怎么成?”
“要这样子弄,弟辈可是不干了!”
“对,不干了,不干了!”
陈贞慧吃了一惊,忙问:“列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大家又一窝蜂地嚷起来,由于又急又乱,反而听不清楚。末了,还是余怀挥一挥手,止住了大家,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吴应箕虽然是这一组人的头儿,但今日却到得很迟。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七八个江湖豪客模样的人物,一个个身怀利器,神情粗野。吴应箕到了之后,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又让那伙江湖客搬来两大捆木棍,要大家每人都领一根,并说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万一演成民变,大家有了木棍,就可以防身拒敌等等。这么一来,可把大家吓慌了。因为事前明明说好,到时只是拦街叩头,伏地请愿,没有说过要动武。余怀也从旁极力劝阻,无奈吴应箕却不肯听从。
“那——那么次尾现在何处?”由于被这种节外生枝的胡来弄得又惊又气,陈贞慧立即追问。
“在后边的天井里。”一个年轻的儒生回答。
“啊,他来了!”又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