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钱谦益打听到吴江县的大名医郑钦谕到了苏州,现住在虎丘。郑钦谕是名门后裔,医术得自祖传,名为“带下医”。到了郑钦谕之手,他又把这门医术加以深人研究,发扬光大,如今在江南地区声誉很高,许多名公巨卿都争着延请他。
此外,这郑钦谕还精研程朱理学,能诗会文,豪爽好客,又是个大名士。过去,钱谦益同他也有数面之缘;这一次听说他来了,自然十分高兴,本打算先去拜访,然后请他过来瞧瞧柳如是的玻但柳如是在徐氏东园里窝了许多天,早已闷得慌,听说上虎丘,就坚持要跟去。钱谦益拗她不过,只好吩咐收拾一只大船,又招呼顾苓、何云、钱曾三个也跟着,一齐在山塘河码头下了船,慢慢向虎丘摇去。
如今,柳如是被安顿在内舱里,由红情、绿意两个丫环伺候着。
钱谦益同三位门客坐在前舱,一边品茶闲谈,一边眺望着两岸的景色。
已经是初冬时节,本来碧绿清澈的河水,开始有点发蓝,而且明显地浅落了。
晴爽的天空却变得愈加高朗。随着寒霜不断施展威力,两岸树木的叶子纷纷掉落。
西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呼呼的声响。幸而这儿那儿的堤坝上、码头旁,或是人家屋宇的背后,会冷不防冒出一株两株枫树,却依然殷红如火,好歹给这个萧瑟寂寥的天地,增添了一点色彩。
不过,即使如此,船舱内的客人也很快就厌倦起来。他们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谈话上。他们谈到了前些时候的潜山大捷,还谈到了张献忠一度退往湖北蕲水之后,最近又重新袭破太湖黄梅二县,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接着,他们又谈到了河南的重镇开封,被李自成的农民军重重围困数月之后,明朝援军于九月中掘开黄河堤坝,打算用水灌淹农民军;农民军也掘堤反灌,结果碰上倾盆大雨,河水暴涨。一日之内,朱家寨口和马家口同时溃决,洪水从开封北门涌入,穿东南门出,城中近百万户人家都被洪水席卷而去,只有周王府一家以及巡抚以下官民不到二万人侥幸逃脱,农民军也被卷走了一万余人,据说已经拔营而去。当大家谈到这一场骇人听闻的空前惨祸时,都感到垂头丧气,叹息再三。接下来,他们又谈到了陈新甲一案,没想到皇上的态度如此坚决,周延儒、谢升等阁臣交章求情,都毫无结果,最后还是用的押赴市曹,当众斩首的方式处决。大家虽然认为陈新甲死有余辜,但对于皇上的刻薄寡恩,也不禁摇头咋舌;只是随后谈到兵部尚书一职,已任命漕运侍郎张国维继任,而张国维又是钱谦益的门生,大家才又多少变得活跃起来……在这阵子谈话当中,钱谦益绝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插话。不知为什么,近些日子来,他每逢听到这一类消息,心情总是变得很恶劣。而这种“恶劣”,又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对于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运感到担心和焦急而已。相反,这方面的担心,如今他倒是减轻了些,却增加了几许怨恨、几分冷嘲。他隐隐约约觉得,目前这种政治格局如果照旧不变地维持下去,他这一辈子恐怕再也难得有出头之日;只有出现大的变动,甚至当真闹出一场大乱子,他才有可能在权力的重新结构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当中,扭转自己目前倒霉已极的处境。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日益清晰起来的想法,如今钱谦益对于北京那个朝廷的命运,已经不再看得那样生死攸关,似乎没有它的存在就不行。“哼,如果它注定要完蛋的话,那么就让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后,我们还可以凭借南京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再度开创大明的中兴!”
他内心深处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冷冷地想。而且事实上,据他所知,这种准备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谋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并不仅仅属于他钱某一个人。
像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华,以及福建帮官僚首领黄道周等人,都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彼此所抱的目的不尽相同,暂时还心照不宣罢了。所以,当钱谦益看见眼前这几位门生,还糊里糊涂地一心指望北方战局能够好转,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么非凡的作为,他就不禁在心里发出冷笑,有心想点醒他们一下,又觉得还不到时候,只好依旧沉默着,无聊地把脸转向窗外。
开始,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遣。然而,渐渐地他的目光就变得专注起来。因为他发现如今岸上的情况有点异常,一群人,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正聚在前边一个码头上,乱哄哄地谈论着什么,一边谈,一边回头张望。远处的河堤上还不断有人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