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即便娶的是圆圆,事情也说不定办得成办不成,何况是她!”这样一想,冒襄又泄了气。他回头瞧了董小宛一眼,正想走过去胡乱劝解几句,冷不防顾眉带笑的嗓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怎么?还没谈完么?唉呀,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哟!”
顾眉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蓦地看见冒襄正皱着眉毛站在堂屋中央,又瞧瞧董小宛,发现她正歪在椅子上哭泣,顾眉倒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啦,怎么啦?
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会闹成这模样?——哼,冒公子,八成是你瞧我这妹子脾气儿好,不知又怎地欺负她了吧?”
说着,她连忙走到董小宛身边:“妹妹,不要哭。告诉我,冒公子他怎么欺负你?待姐姐跟他评理!”
董小宛本来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只是希望冒襄能过来,向她说上几句温柔体贴的话,所以才拖着。她看见顾眉走进来,就连忙自己揩干眼泪,一边站起身,一边说:“不是冒公子,是妹子自己要这样子。”
“这话可是真的?”
董小宛点点头。
顾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瞧瞧冒襄,又瞧瞧董小宛:“那边都备办妥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入席呢!若没什么,就过去吧!”看见冒、董二人没有反对的表示,她就对董小宛说:“妹妹,瞧你,这模样怎么去见人!快,隔壁屋里有妆奁,你去匀匀脸再来,我们等你!”
董小宛答应着,顺从地走进隔壁去了。趁这当儿,顾眉把冒襄扯到一边,悄悄儿问:“嗯,怎么样,公子拿定主意没有?”
冒襄瞧了她一眼,知道骗她不过,只好老实地摇摇头。
顾眉本来眯缝着眼,嘴角漾着笑影,一见他这样,眼睛顿时睁圆了,“怎么,到这会儿你还想着陈圆圆?”她生气地说,“你说,我这妹妹哪里比不上圆圆?圆圆她会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这等不要命地来寻你?她肯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冒襄没有吱声。顾眉所说的这些,他也曾想过,他也觉得在这个方面,陈圆圆确实比不上董小宛。但他现在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个。
“你少扯圆圆的事!”他不高兴地说,“我是说的落籍、还债!”
“噢,敢情是为的这事发愁呀!”顾眉一听,倒高兴起来,“这有什么难,大不了就是那么一二千两银子么!你堂堂冒公子,还怕拿不出?”
“哼!你哪里晓得!”冒襄冷笑说,“一年前你说这话还差不多,可现在——”他闭住嘴巴,摇摇头。
“这……”顾眉眨巴着杏子样的大眼睛,似乎有点为难了,她不由得沉吟起来。
然而,当目光重新落到冒襄的身上时,她就露出了微笑:“冒公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亏你平日里自尊自重,挺有主张的,事到临头,却又把自个儿的分量给忘了!”
“……”
顾眉撇撇嘴:“若是那些个阿猫阿狗之流的无名小辈,奴家也没办法。可像您老这样大名鼎鼎的复社公子,说句笑话——就拿这名字上当铺儿去,也能当它个千儿八百呢!还用得着为银子发愁?”
“……”,“你不信?”顾眉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你俩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认实了,赶明儿我们就索性把它再闹腾开去,闹它个江南轰动,万口争传,越轰烈越好!到那时——瞧吧,自然会有人愿当那黄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儿!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见冒襄沉着脸,没吱声,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又掩着嘴儿,“噗哧”一笑:“公子可别着恼,奴家是跟你说笑话儿!不过,说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俩名士美人,这段风流佳话,若然成了,人人羡煞自不必说,没准儿还能流传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两银子,就能攀上个黄衫、押衙的美名,他只怕还觉着很划得来哩!”
也不知冒襄到底是在听,还是没有听,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慢慢地捋着那乌黑漂亮的胡子,仍旧没有说话。
二
阮大铖愁眉苦脸地坐在石巢园的书房里,望着墙上那幅《百子山樵笠屐图》发呆。这幅画是十年前,他从怀宁家乡搬到南京来住下不久,花了二十两银子,央一位写真名手画的。画中那个头戴青箬[ruò]笠、身披绿蓑衣的大胡子中年人,就是阮大铖本人。当时画成之后,不少人看过,都说十足就像阮大铖的模样,岂止像而已,简直是“形神兼备,气韵生动”!阮大铖听了,十分高兴,特地派人拿去精工装裱好,把它挂在书房正当中的墙上。每逢有新来的客人参观到这里,他就特意指点给客人看,同时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如何“少负向、禽之志”,一心向慕山林,如今遭到罢官斥逐,倒成全了自己的“初志”,实在是一件大幸事!然后,他就用乌溜溜的眼睛斜睨着对方,神秘地压低声音问:“听说朝廷不久就要开放党禁,平反起用一批人,真担心我到时又悠闲不成了!嗯,你可有什么消息吗?”
不过,这只是起始几年才这样,到后来,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开放党禁却毫无影迹,阮大铖就不由得焦急起来,渐渐怀疑当初挂这样一幅画是否明智;如果一开始就把画中那个自己画成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袍的话,会不会好一点?不过,他也没有马上把画收起来,而是作为补救措施,在画的两旁挂起了一副对联,写上“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两句话。意思是:儿子可以没有,官不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