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子明也不知道刘科员是什么意思,自己依然是急于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厨房去,不想厨房门依然关着。却有几个同事在门外徘徊。一个道:“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救命要紧,撞开门来,我们进去找点水喝。”只这一声,那厨房门早是“哄咚”一声倒了下来,随了这声响大家一拥而进,遥遥地只听到木瓢铁勺断续地撞击水缸响。甄子明虽维持着自己这分长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里,阵阵向外冒着烟火,又忍受不住。看到还有人陆续地向厨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开,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月亮光由窗户里射进来,黑地上,平常地印着几块白印,映着整群的人围着大水缸,在各种器具舀着冷水声之外,有许多许多“咕嘟咕嘟”的响声。那个在洞里发抖的陈先生也在这里,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过来道:“甄秘书,你挤不上前吧?来一碗。”甄先生丝毫不能有所考虑,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就喝了下去,连气都不曾喘过一下。陈先生伸过手来,把碗接过去,又舀着送了一碗过来,当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时候,但觉得有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射注到肺腑里去,其余的知觉全没有。现在喝这第二碗水的时候,嘴里可就觉得麻酥酥的,同时,舌尖上还有一阵辣味。他这就感觉出来,原来那是装花椒的碗。正想另找只碗来盛水喝,可是听到前面有人喊叫着。大家全是惊弓之鸟,又是一拥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连让人碰撞了好几下。他也站立不定,随着人们跑出来。到了洞门口时,心里这才安定,原来是刘科员在放赈。
刘科员放的赈品,却是很新鲜的,乃是每人两个冷馒头和一大块冷大饼,另外是大黄瓜一枚,或小黄瓜两枚。不用人说,大家就知道这黄瓜是当饮料用的。那喝过冷水的朋友,对黄瓜倒罢了。不曾喝水的人,对于这向来不大领教的生黄瓜,都当了宝物,个个掀起自己的衣襟,将黄瓜皮擦磨了,就当了浆瑶柱咀嚼着。甄子明是吃干米粉充饥的,虽然喝了两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现在拿着黄瓜,也就不知不觉地送到口里去咀嚼。这种东西,生在城市里的南方人,实在很少吃过,现时嚼到嘴里,甜津津的,凉飕飕的,非常受用。大家抬头看见,那大半轮月亮,已经沉到西边天脚下去了。东方的天气,变作乳白色,空气清凉,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适。但抬头看西南角的两个警报台,全是挂着通红的两个大球。这就有一种恐怖和惊险的意味,向人心上袭来,吃的冷馒头和黄瓜,也就变了滋味。这机关里也有情报联络员,不断向防空司令部通着电话。这时,他就站在大众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后大声叫道:“报告,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电话,现在有敌机两批,由武汉起飞西犯。第一批已过忠县,第二批达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连空袭本市,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担子。为了安全起见,各人便开始向洞子里走着。这次到洞子里以后,就是三小时,出得洞子,已是烈日当空。警报台上依然是挂两个球。这不像夜间躲警报,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继续坐着,也仅是在屋檐下站站。原因是无时不望着警报台上那个挂着球的旗杆。
这紧张的情形,实在也不让人有片刻的安适。悬两个球的时候,照例是不会超过一小时,又落下来了。警报台旗杆上的球不见了,市民就得进防空洞,否则躲避不及。因为有时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钟,敌机就临头了。虽有时也许在一小时后敌机才到,可是谁也不敢那样大意,超过十分钟入洞。甄子明是六十岁的人了,两晚不曾睡觉,又是四十多小时,少吃少喝,坐在洞里,只是闭了眼,将背靠住洞壁。便是挂球他也懒得出来。在菜油灯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后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两腿弯了起,俯着身子,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到了第二个日子的下午三点钟,洞子里有七八个人病倒,有的是泻肚,有的是头晕,有的是呕吐,有的说不出什么病,就在洞子地上躺着了。洞子里虽也预备了暑药,可是得着的人,又没有水送下肚去。在两个球落下来之后,谁也不敢出洞去另想办法。偏是在这种大家焦急的时候,飞机的马达声,在洞底上是轰雷似的连续响着。这两日来虽是把这声音听得惯了,但以往不像这样猛烈。洞子里的人,包括病人在内,连哼声也不敢发出。各人的心房,已装上了弹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荡。那位陈先生还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筛糠似的抖颤。他们这个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当灵验的,耳朵边震天震地的一下巨响,甄子明在沙土热风压盖之下,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人随着晕了过去,仿佛听到洞子里一片惨叫和哭声涌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两三分钟的工夫,知觉方始恢复。首先抢着抚摸了一片身体,检查是否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