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有先出洞子的,这时楼上、楼下跑个不歇,补足所需要的东西。甄子明对别的需要还则罢了,早上起来,既未漱口,又没洗脸,这非常不习惯,眼睛和脸皮,都觉绷着很难受。自己先回卧室里拿着洗脸盆,向厨下舀水。厨房门是开着了,却见刘科员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脸水了。现在厨房里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机关四五十人,煮饭烧水全靠这个。自来水管子被炸断了,没有水来。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这半缸水是不能再动了。”他是负着防空责任的人,他这样不断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抢水,个个拿着空脸盆子回来。甄了明是高级职员,要作全体职员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厨房里去,在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到了卧室里,找着手巾,向脸上勉强揩抹几下。无奈这是夏天,洗脸手巾挂在脸盆架子上过了夜,早是干透了心,擦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罢了,提了桌上的茶壶,颠了两下里面倒还有半壶茶,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乱地在牙齿上淘刷了一阵。再含着茶咕嘟几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这就听到有人叫道:“我们用电话问过了,第二批敌机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门口等着罢,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许来不及。”甄子明本来就是心慌,听了叫喊声,赶快锁了房门就走。锁了房门,将顺手带出来的东西拿起,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来,原来要带的是皮包,这却带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于是重新开了房门,将皮包取出,顺便将那半壶茶也带着。
这时听到人声“哄然”一声,甄子明料着是球落下去了。拿了东西,赶快就走。洞里不是先前那样漆黑,一条龙似的挂了小瓦壶的菜油灯。他走进洞子时,差不多全体难胞都落了座。他挨着人家面前走,有人问道:“甄先生,还打算在洞子里洗脸漱口么?”他道:“彼此彼此,我们没有洗成脸,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经漱了口,为什么还把漱口盂带到防空洞子里?”甄先生低头一看,也不觉笑了。原来是打算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壶茶。不想第二次的错误,承袭了第一次的错误,还是放下了茶壶将漱口盂拿着来了。匆忙中,也来不及向人家解释这个错误,自挤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着。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同事陈先生,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早起一下床,就钻进防空洞。由防空洞里出去,脸都没洗到,第二次又钻进洞子来。”甄子明道:“管他是几点钟,反正是消磨时间。”说毕,将皮包抱在怀里,两手按住了膝盖,身子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作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听到洞里难民,不约而同地轻轻放出惊恐声,连说着“来了来了”。又有人说,这声音来得猛烈,恐怕有好几十架,更有人拦着:“别说话,别话话。”接着就是轰轰两下巨响。随后“啪嚓”一声,有一阵猛烈的热风扑进洞子来。当这风扑进洞子来的时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同时,眼前一黑,那洞子里所有的菜油灯亮,完全熄灭。这无论是谁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弹。立刻“呜咽呜咽”,有两位妇人哭了。
甄子明知道这情形十分严重,心里头也怦怦乱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着极丰富的新知识。他立刻意识到当热风扑进洞,菜油灯吹熄了的时候,在洞子里的人有整个被活埋的可能。现时觉得坐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之处,那是炸弹已经爆发过去了。危险也已过去了。不过听那“哄哄轧轧”的飞机马达声,依然十分厉害地在头顶上响着,当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弹来的可能。大概在一声巨响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这就是今生最后一幕了。他正这样揣想着生命怎样归宿,同时却感到身体有些摇撼。他心里有点奇怪,难道这洞子在摇撼吗?洞子里没有了灯火,他已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在这身体感到摇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东西震撼得最厉害的一处。用手抚摸着,他觉察出来了,乃是邻座陈先生,拼命地在这里哆嗦。在触觉上还可以揣摩得出来。他好像是落了锅的虾子,把腰躬了起来,两手两脚,全缩到一处。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弹簧,三百六十根骨节,一齐动作。为了他周身在动作,便是他嘴里也呼哧呼哧哼着。甄子明道:“陈先生,镇定一点,不要害怕。”陈先生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们还在哭。”甄子明也不愿多说话,依然用那两手按着膝盖,靠了洞壁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子里两个哭的人,已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轻轻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紧了,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