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也是十二分同情这位杨教授的,说了声“有的”。在家里找着那把扫帚,立刻亲自送到隔溪山路上来。杨先生拱了两手长衫袖子,连说了几声谢,然后才接过扫帚去。吴先生笑道:“李先生,还得你跑一趟。没有簸箕,这米还是弄不起来。”杨先生弯下腰去,将左手先扶了一扶大框眼镜,然后把扫帚轻轻在石板拭着,将洒的零碎米,一齐扫到米堆边,一面摇着头道:“不用不用,我两只手就是簸箕,把米捧到篮子里去就是。”吴春圃笑道:“杨先生,你不行,这样斯斯文文的,米在石头缝里,你扫不出来。”李南泉因他说不用簸箕,并未走开,这就笑道:“这就叫斯文扫地了。”这么一提,杨、吴两个恍然大悟,也都哄然一声笑着。杨先生蹲在地面,他原是牵起长衫下襟摆,夹在前面腿缝里的。他笑得周身颤动之后,衣襟下摆,也就落在地上。吴教授笑道:“仁兄这已经够斯文扫地的了,你还要把我们这大学教授一块招牌放到地下去磨石头。”杨先生看了这泼洒的米,除了中间一堆,四处的零碎米粒,在人行路的石板上,占了很大的面积。若是要扫得一粒不留,那就不知道要扫起好多灰土来。这就把扫帚放下,两手合着掌,将小米堆上的米粒捧起,向篮子里放去。恰是这路面上有块尖嘴石头,当他两手平放了向米堆上捧着米的时候,那石尖在他背上重重划了一下,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李先生道:“出血了,我去找块布来,给你包上罢!”杨先生道:“没关系,流点汗,再流点血,这平价米吃得才够味。”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条成了灰色的布手绢,将手背立刻包扎起来。站起后扶着扁担,向吴先生道:“不到半升米,牺牲了罢!不过我们的血汗,虽不值钱,农人的血汗是值钱的。一粒米由栽秧到剥糠壳,经过多少手续。你家不是养有鸡吗?你可以吩咐你少爷,把家里鸡捉两只来这里吃米。不然这山路上的人来往地踩着,也作孽得很。”吴春圃道:“你这话有理之至。就是那么办。”李南泉笑道:“那我还要建议一下。既然这粮食是给鸡吃的,就不怕会扫起了沙土,你两位可以抬米走。我来斯文扫地一下,把这米扫起。用簸箕送到吴先生家里去。这点爱惜物资的工作,我们来共同负担。”吴先生笑道:“那么,我家的鸡,未免不劳而获了。”李南泉笑道:“它有报酬的。将来下了鸡蛋,你送我两个,这斯文扫地的工作,就没有白费了。”于是三位先生哈哈一笑,分途工作。李南泉在家里找了簸箕来,把米扫到那里面去。正是巧得很,就在这个当儿,城里来了四位嘉宾。两男两女,男的是穿了西服,女的是穿了白花绸长衫,赤脚蹬着漏花帮子高跟皮鞋,她们自然是烫了发,而且是一脸的胭脂粉。两位男士,各撑着一柄花纸伞,给女宾挡了阳光。李南泉并没有理会,拖着身上的旧蓝布长衫,继续在扫地。其中一位女宾,“咦”了一声道:“那不就是李先生?”
李先生回头看时,手提了扫帚站起来,点着头笑道:“原来是金钱两位经理!这位是金夫人,这位是……?”他说着,望了后面一位穿白底红花绸长衫的女人,再点了个头。后面那位穿法兰绒西服的汉子笑道:“这位是米小姐,慕名而来。”李先生道:“不敢当,金钱二位,要到茅舍里坐坐吗?”那位金经理,是黄黑的面孔,长长的脸,高着鼻子,那长长的颈脖子,在衬衫领上露出肉来,也是黑的,和他那白哔叽西服,正是相映成趣。在他的西服的小口袋里,露出了一串金表练,黄澄澄的,在他身上添了一分富贵气,也就添了一分俗气。他笑道:“老钱,我们不该同来。我们凑在一处,恰好是金钱二字,乐得李先生开我们的玩笑。”钱经理笑道:“那也好,金钱送到李先生家里去,给李先生添点彩头。”李先生将扫帚向隔沟的草屋一指,笑道:“那就请罢!”说毕,他依然把地下那些碎米,扫到簸箕里去。两手捧着扫帚簸箕,在前引路。那米小姐和金太太对于慕名来访的李先生,竟是一位自己扫米的人,不但失望,还觉有点奇怪,彼此对看了一下。李先生倒没有加以理会,先将米送到吴家去,然后引了四位嘉宾进屋。李太太将孩子交给王嫂带走了。自己也是在收拾饭后的屋子,舀了一木盆水,揩抹桌凳。看到两位西装客,引两位摩登女人进来,透着有点尴尬,便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是难民区,不要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