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圃先生,实在也不愿和她开玩笑的。可是看到她这样大为兴奋,实在是忍耐不下去。这就先耸了两耸肩膀,老远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么了?在空旷里演说吗?”她依然举着手道:“这些财阀,没有一点良心,把国家弄成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搜括民脂民膏,我们不把他打倒,那怎么能让老百姓抬头?老百姓不抬头,抗战是不会有希望的。谁要发起打倒财阀,我决定参加。”她说着,非常得劲,脸皮涨红了,颈脖子也气涨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有两个二小姐的护从,一个人提了一个大包袱,匆匆地向这里走了来,远远地抬了手,叫道:“奚太太,等着,二小姐有东西送来了。”奚太太还是红着颈脖子,余怒还没有发泄干净。听到人家叫着说是二小姐有东西送了来,这就先把脸上的红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两个人,到面前向他们点了两点头。那两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当面那样昂头天外了,到了面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们二小姐,对你的印象很好。这里两个包袱,一包是月饼水果,还有几斤猪肉,这都是交给你的孩子们吃的,这个包袱呢,是两斗米。过两天,你可以去谢谢二小姐,快接过去罢,沉甸甸的,我们拿不动了。”奚太太对这些东西;倒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对于“二小姐印象很好”这句话,比喝了一剂清凉散,还要高兴十倍,笑着身子一扭道:“怎么着?二小姐对我印象很好吗?她真是个贤明的人啦!”
现在这两个方家随从,要到奚太太家里去,她倒是不好拒绝,点头笑道:“你们是住那高楼大厦的人,到我们这茅草屋子里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她这样说着,还是在前面引路,将上客引到家去。吴春圃是为着奚太太的口号声,惊异地注视着的。这时候‘见她在两三分钟内,就把喊口号的态度变更过来了,这确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个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没有离开。十分钟前后,奚太太送着那两位贵客出来了。她伸了手臂,向两人先后握着手,然后笑道:“二位回公馆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请安之外,多多给我道谢。明天我就会到方公馆去登门叩谢。”那两个人点着头走了。奚家的孩子们,早是一拥而上,奚太太道:“好!你们站着不动,我把月饼拿来,分给你们吃。你们不许到家里来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亲有别的作用,以为母亲是把月饼收起来,不让大家看见,也就依了她的话,在走廊下站着。一会儿奚太太从屋子端了个大盘子出来,里面堆着切开了的月饼。她将两个指头夹住一块,高高举着道:“这是广东月饼,火腿馅的。”放下一块,再夹一块,报告这是“五仁馅的。”一直报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们,不是方家二小姐,你们哪能得到这样好的月饼?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个人,足抵十个部长的能力,我们应该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吴春圃,不但是对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气破了肚。他想,天下有这样变幻莫测的思想吗?他心里是这样想着,态度也是随着表现了出来,只是不住地摇头。李南泉已经把那月饼代用品——馅儿饼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面,只管出神,看到吴春圃横叉了两手,还是不住摇头。这虽是在身后看他的后影,料着他有些大不以为然,便隔了窗户,轻轻叫了两声“吴兄”。吴先生那种北方人的爽直脾气,立刻发作了。回转头来向李南泉笑着,低声说了四个字:“岂有此理。”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这句话听到了。她抬起手来,向这边招了两招,笑道:“二位芳邻,我必须和你们解释一下,要不然,你们又说我奚太太犯了神经病了,二位不要走开,我马上就来。”说着,她回家去了。李南泉伸手搔搔头发,笑道:“老兄何必多事,这场辩论,可能是半小时以上的事。”两个正议论着,奚太太两手各端了一只碟子,笑嘻嘻地走了来,点了头道:“这是不义之财的东西,二位尝尝。这两碟广东月饼,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丝毫不用客气。严格地说,这月饼我们就出过钱的。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难道我们会例外吗?我们把我们的脂膏收了回来,有何不可?”说着,她交吴、李各一碟。她是先声明理由,然后把东西交出来的。这让吴、李二人都说不出个拒绝不受的理由。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们的器量未免太小一点,吃大户,就是闹着这一碟月饼吗?”说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户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现在还不大了解我呀。我对你是以师礼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杨艳华那样老远就叫老师。”说着,她将肩膀乱扛了几下。李南泉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说了。我们当公教人员的,虽然现在清苦一点,风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书匠,我们还负责国家民族的正气呢。这方家的人物,三岁的孩子,也不会和他们表示好感。自然也寻得出和他们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们饭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们的饭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们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请笔救济金,你以为和方家认识了,就可以利用他们的压力,解决家庭纠纷?其实那是一种错误。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政治和金钱。要谈金钱,脑子里就挤不下人类同情心,因为有人类同情心……”他这串话,说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睁了眼睛,向他望着。路那边有人叫了来道:“呵哟,奚太太,我不晓得你转来了。要是晓得,我早来和你拜节。咯罗!这里有几斤地瓜,送给你们小娃儿吃。你吃了方完长家里的月饼,也尝尝我们的土产。你硬是要升官发财,方完长的小姐,都送东西你吃,好阔哟!”说话的是刘保长的太太。她满脸是笑,手里提了一串绿藤蔓,下面挂着十几个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摇摆起来。刘保长太太提地瓜来,当然是奚太太欢迎的。不过这保长太太的东西,严格执行私有制。连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里野菜,都不许人损坏一根。而且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产业。现在,她会送一串地瓜给邻居吃,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这一举动当了新鲜事。她口里恭维着,走到了奚太太面前,笑道:“刚才你和方完长的小姐说话,我看到的,你朗个认识的?她的架子好大哟!平常她骑马、坐轿走街上过,好远好远别个就要躲开她。哪个有那样大的胆,敢跟她摆龙门阵?奚太太跟她说了话,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员送你东西,怕你不会发财。该歪!我早不晓得,要是早晓得的话,我就叫刘保长对你家里的事,多多照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