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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袁四维似乎感觉到客人的观察意思,这就笑道:“茶叶绝对是好茶叶。因为我的内人,太看重了这点湖南茶叶了,她竟是把茶叶瓶子放在米缸里,这不免洒落几粒米在里面,其实这对茶叶本身,那是毫无妨碍的。”说着捧起盖碗来啜了一口茶,并且“唉”了一声道:“茶味真是不错。”李南泉笑着,也就揭开那玻璃杯子上的小酱油碟子来,然后将嘴唇就着玻璃杯子沿呷了一口。点点头道:“这茶味真是不错。”其实,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霉烂气味。袁四维笑道:“慢慢喝,还有下茶的东西,立刻就可以送来。”说着,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来了来了!正好助我们的清谈。”说着,他端了一只粗瓷碟子进来。李南泉看时,那碟子底上,像嵌上面粉团子似的,平平地铺了一层南瓜子。在每个南瓜子的联结当中,却还露着碟子底的花纹。那碟子放上白木桌时,也许重了一点,把碟子里的南瓜子震动得堆叠了起来。而碟子底也就露出整片的花纹。袁四维立刻伸手,在碟子底上按了两下,按着堆叠的南瓜子,他们每个又平铺着遮盖了碟子。口里连说着“请、请”。李南泉本来也想伸手抓两粒瓜子嗑嗑。可是他转念想,无论抓着碟子里那方面的瓜子,也会损坏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伸手。袁四维道:“南瓜子是我自己家里的出产,肥而且大,真不错。我们有一个计划,多多地收获,留到过年的时候,炒了当年货。”

他不提这个缘故,倒还罢了,提了这个缘故,李南泉更不能动手。人家是留着过年吃的年货,中秋还没有到哩,怎好吃人家的。便拱拱手笑道:“我有一个心愿……”袁四维不等他说出来,便接了嘴道:“这个我知道,有些人许下愿心,非等抗战胜利,不作新衣服,难道我兄有这个心愿,非等抗战胜利,不吃瓜子?”李南泉道:“那倒不是。我的牙齿缺了不少,不在抗战胜利以后,我没有钱补牙。在没有补好以前,我是不能嗑瓜子的。”袁四维听了这话,倒不好说什么,因笑道:“这一层倒是出于我的意料。不过南瓜子并没有西瓜子坚硬,就是嗑个几十粒,也不会有伤尊齿,不信你就试试。”说着,他就伸了三个指头,夹了四五粒南瓜子,放到李南泉面前,还抱着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李南泉被他拘束着,倒不好过于拒绝,只得钳了瓜子,送到门牙缝里嗑着。袁先生在这殷勤招待之后,这才向客人道:“你那贵友来了,务必请他来和我当面谈谈。我真有一个当建筑工程师的瘾,想借台唱戏。而且对于老兄的朋友,我料着可以合作,我是乐于服务的。”李先生越见他逼得凶,越是有点生疑,简直也不敢再谈了。勉强喝完了那杯茶,又嗑了几粒南瓜子,便告辞出来,顶头就见奚太太花枝招展地走回来,而且比出去的时候更要摩登,脖子上披了一条花纱,手上还拿一把鲜花呢。见着人,将那花纱头子捂住嘴微微一笑。他不由得暗下叫了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倒没有觉得这一顾倾城的姿态会引出别人什么注意。这就将手上那束鲜花,遮住了自己半边脸,然后对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你看我这种打扮能谈得上摩登吗?”李南泉笑道:“岂但是摩登?简直是摩登老祖。”奚太太已走得靠近了他了,将鲜花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这话不好。”她也就是这样说了一句,并没有多话,身子像风摆柳似的一转,就走了。李先生含着笑容,慢慢走回家去。见太太也是带了一副笑容进来,彼此见面,也就接着一笑。李先生道:“你笑什么?”她道:“我们笑的还不是一个人?”李南泉道:“不然,我笑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因把袁四维刚才请喝茶、嗑瓜子的事儿告诉了一遍。李太太翻了眼道:“这么一家人家,你也值得和他们来往?你的短处,就在这里。什么人都是你的朋友,什么人都是你的学生……”李南泉笑道:“又来了,我可多少天没有看见杨艳华。”李太太道:“你是作贼心虚,我并没有提到女伶人,你怎么就猜到上面去了呢?”李南泉笑道:“我就是你肚子里一条蛔虫。虽无师旷之聪,倒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太太说了四个字:“这叫废话。”她就转着身子到里边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倒没有想到她为什么又生气。也只好呆呆地坐着思索。他隔了窗户,向对面的山色看着,这样他感到了新困难,就是他说的要到这里来盖房子的那位客人到了。这位客人叫张玉峰,是位银行家。

李南泉含着笑容,迎出了屋子,老远地抬着手笑道:“张兄,你言而有信,说是来,果然来了。”张玉峰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服,手里拿着一顶软胎草帽,放在胸前,当了扇子摇,跨着步子顺了下溪桥的坡子,向这草屋檐下走了来。他额角上的汗珠子,总是豌豆那么大一粒。他在小衣袋里,掏出一条带灰色的布手绢,只管在额头上乱擦着汗。口里不住地道:“专诚拜访,专诚拜访。”然后两只手抱了帽子乱拱着,走到了廊沿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着手,因笑道:“在大轰炸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到这里来躲避一下。现在大轰炸已经过去了,你又来了。”张玉峰笑道:“我那时也不在城里,在歌乐山乡下。轰炸以后,我才进城的。我看到了城里被炸以后的那般惨状,我深深感到城里住家,危险性太大,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我到过这里两次,觉得这里危险很少,就以你这带房屋而论,两旁夹着大山,在中间一条深溪,炸弹投下来,无论是什么角度,也很难投中这些屋子。”他说着话时,举起手上的草帽子,向屋子周围的大山招展着。而他说话的声音,也未免大些。对过袁家,有一条屋旁的小走廊,是沿溪岸建筑的,那就正和这边屋子相对,这里大声寒暄,就惊动了对过的袁先生。他像演戏—样,先在屋角上伸出头来,对这里探望了几次,然后大声说着,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怎么把廊沿外这些竹子都砍了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廊子上来,且不看这边,两手反在身后,低了头视察悬崖上那些毛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