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什么话,可是他不免为了心境的压迫,皱起了两道眉毛,只是向着张玉峰苦笑。张先生自然感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客气过分,请吃饭,这是不应当答应的。可是李南泉并不说话,也不能了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气了。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和李先生说呢。”袁四维连连拱手道:“请请。不要受拘束。有什么话,到舍下去说就是了。请请!”就凭他这分作揖的劲儿,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袁四维走了。张玉峰虽不知道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么玄虚,但是人家这样殷勤招待着,而介绍的李先生又不肯说句话,自己也不能断定自己的举动。脸上带了三分忧郁的样子,随在袁、李二人后面,跟到袁家来。袁四维的客厅里,还是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椅子,这立刻发生了问题,主客三人,那怎么坐法呢?袁四维走进屋子,张眼四望,打了两个转身,口里连说“请坐请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张玉峰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李南泉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罢。”主人穿着一套淡黄色的川绸裤褂,脊梁上都湿透了,弯着腰搬了一条窄凳子进来。那条窄凳子的凳面,像裂开的地板纹,有两条腿像袁先生甩文时候一样,有些摇曳着它的大腿。当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时候,那两条腿捷足先登,已是坠落下来了。袁四维红着脸笑道:“抗战四年,一切因陋就简,已是简陋得不成样子了。”他弯着腰把那两条腿拾起来看时,却没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着哈哈,说了声笑话。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来,向他摇着手道:“我们一切随便,你不要这样殷勤张罗,好不好?”袁四维料着这断腿的板凳,也是无法拼拢的,就将它靠了墙放着,然后人蹲在门里,顺手在门外搬了一只小凳子进来。就靠了门边坐着。他的屁股,是刚刚挨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来,偏着头向门外叫道:“倒茶来!喂,拿烟来。我那屋子窗户台上有盒新买的烟,那是好烟。”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气,他是越来劲,那就由他去罢。袁先生就是这样,坐在小板凳上说两句话,他就站起身来,向外面叫着吩咐几声。要茶,要纸烟,要瓜子,要火柴,预备晚饭。这样足忙了半小时,算是把客人初到的这部回旋曲,演奏完毕。张玉峰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维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谈到凑股盖房子的这件事,他决定加入。只是详细的办法,请保留作两日的考虑。同时,李南泉在坐,并不怎样热烈的赞助。袁四维也醒悟过来,必是自己进行得太积极了,这就谈些风景。他说到这地面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屋后山上,有的是树木,烧柴大可不花钱。小菜出在附近农家,比城里便宜得多,而且新鲜,比肉还好吃。晚上乘凉,更不用说,月亮在山上照下来,满山谷都是清凉的影子。虫子由远叫到近,又由近叫到远。这种天然音乐,城里是没有的。这位袁先生说了不算,还将两只手向窗子外、门外上下四方乱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纸烟来吸着,两道眉头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连接着,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话,我们这里的月亮,都要比别的地方圆些。”
袁四维并不以为这话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们这里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圆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么变样,因为我们这里的山水风景,非常幽静美丽,那就把这里天空上的月亮,也就点缀得格外好看了。假如这个地方,有法子维持生活的话,就是抗战结束了我也不离开,我要在这里买山终老了。这里我住了两年,我是越住越觉得可爱呀!”他说着这话,把头昂起来,把胸脯子挺着。当他赞叹着的时候,把那话音拉得很长,周身的重点,都在胸肩以上向后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随了这个姿势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没有多大的基础,给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弹了出去两尺远。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声,坐在地上,幸是后面有土墙,将他撑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张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齿咬着舌头尖,极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过来,伸了两手将袁四维挽着,笑道:“我兄赞美这地方,真是赞美太过分了。大有贾岛骑在马背上敲诗之概。”他笑着站起来,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摇摇头道:“真好,对于这个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说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问题了。张先生喝什么酒的?”张玉峰笑着点点头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气,我绝不会在府上打搅的。”袁四维说句“哪里话”,自己转身向外走。他到厨房里去,找着他的太太,低声笑道:“这个姓张的,我们必须将他抓住,家里有什么可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