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把话听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站起笑道:“高邻,你今天所说的话,我有些不相信,难道你管束下的奚先生,还有造反的可能吗?”奚太太叫着她丈夫的号道:“敬平这个人,有三分贱相,一直是需要我管束着。他在我身边,我可以管理得他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规规矩矩,从事他的工作。不过他要离开了我的话,只能一两个月。日子久了,他就要作怪。每遇到这种事,我就得打起精神,从头教训他一番。这次,恐怕又是犯了老毛病。”李南泉笑道:“什么老毛病?”奚太太瞅了他一眼,脸上不免带了三分笑容,向他一撅嘴笑道:“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离开太太就要作怪。”说着,摇摇头。正在这时,有个尖锐的声音,在隔溪的山路上叫着奚太太。那正是她的好友,石正山夫人。她穿了件浅蓝色竹布长衫,光着两只手臂,分别拿了秤和竹篮子。奚太太迎出来问道:“老石,你又忙着什么家政。亲自出马?”她站着向这里遥望着,将小秤夹在腋下,抬着手向她抬了两抬,因道:“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奚太太道:“唉!还不是那件事,你到我家里去谈谈罢。”说着,隔了山溪向石太太招手,踢踏着那双拖鞋,向家里走了去。李南泉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然后低声笑道:“这位仁兄家里,出了什么新的罗曼斯吗?”李太太笑道:“什么罗曼斯,不就是她说的那一套吗?我们太太群里,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了。她先生现时和一个女职员在重庆同居。她吹什么,还管理先生不许吸纸烟呢!”
李南泉看看太太的脸色,觉得还不会见怪,因笑道:“站在女人的立场,你该同情她才对,怎么你也说她?”李太太道:“谁让她老在人前夸下海口?我们总没有自称家庭大学校长。”李南泉向窗子外一努嘴道:“来了,瞧热闹的罢。”李太太看时,正是奚太太的“对方”奚敬平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灰色哔叽西服,巴拿马草帽,宽宽的边,将大半截脑袋盖着,手提了一支朱漆手杖。一步一搠,慢慢在山麓路上走着。看他每个步子踏下去,好像是落得都很沉重。他的家,和这边的屋子是并排的,由山路上下来,都要经过涸溪上一道木桥。奚先生走到溪岸的坡子上,将手撑着手杖,另一只手,托了一下他高鼻子上的眼镜,似乎是有点凝神的样子。他们家庭大学的学生,已经看到了,喊着一声“爸爸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木桥是梯子形架着木板的,老远就听到噼噼啪啪一阵响。李先生在那边草房子窗下,以为是打起架来了,也追向走廊上来看。这时,天上的细雨烟子轻淡得多了。山峰上的湿云却不肯轻淡,依然很浓厚,向草木上压迫着。只要在屋檐以外,空气里面,就全是水分。那位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阴天,依然静静地站在木桥头上,那些孩子直拥挤到他面前,他却是很从容地道:“仔细一点走,滑得很,不要摔下去了。”一个最小的男孩子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带了吃的回来了没有?我们老早就等着你呢。”
奚太太应着这声音,由屋子里走出来,她大声道:“你还有心管着孩子摔倒吗?孩子们摔死了,你就更是高兴,你没有了累赘,那就更好去找女人玩了。现在国家危急到这种样子,你们当公务员的人,正应当卧薪尝胆,刻苦自励,怎么刚是疲劳轰炸过去两天,你就丢了妻室儿女,在外面玩女人,无论是在私在公,你……”奚先生看看旁边走廊上,站了好几位邻居,这就把手杖举起来,指点了她道:“我还没有进门,你就说上这样一大套。你要知道,我不是一里、两里路回来的,我是经过二十公里的长途汽车才回来的。”奚太太道:“你走了二十公里?你走了二百公里也应该。这是你的家,你不当回来吗?若依着我的兴致,我当追到重庆质问你。我在家门口说你这就十分谦让了。”奚敬平虽然向来受着太太的管束,但在朋友面前,他这个面子是要绷着的。他想继续吵下去,恐怕太太会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站着呆了一呆,将身子扭过去,将手杖点着石头坡子,又向原来的路上走回去。奚太太叫道:“奚敬平,你走,你飞也飞不了!”说着,自己就追了上来,她原是穿着拖鞋的,为了走路便利,脱下了拖鞋,光着两只白脚,径直向前追着。奚先生看到许多邻居都各在自己家里向外望着,他还不肯失落了这官体,依然是缓步而行。奚太太只是一段五十米的竞赛,就超过了奚先生,双手一横,拦着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