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文苑网:经典文学资源分享平台
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那吴先生还是不失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盖匠还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脸色,又待发作几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说好了的局面,又给吴先生推翻了。这就抱着拳头,向彭盖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们一言为定,等你的好消息罢,下午请你来。”彭盖匠要理不理的样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会落雨咯。我们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说着,他缓缓移了两条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吴春圃摇摇头道:“这年头儿,求人这样难,花钱都得不着人家一个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谁受这肮脏气。咱回山东老家打游击去。”李南泉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盖房子找他,一年也不过两三回,凭着我们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这倒不足介意。”吴先生叹了口气,各自回家。这时,李家外面屋子里那些杂乱东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阳里去晒,有的堆到一只屋子角上,屋子中间,总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几篇文稿,须在这两天赶写成功,把临窗三屉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归并到一处,将两三张旧报纸糊里糊涂包着,塞到竹子书架的下层去,桌面上腾出了放笔砚纸张的所在,坐到桌子边去,提起笔来就写稿。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乱的头发,由外面走了进来,叽咕着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一个盖头的地方都没有。叫化子白天讨饭,到了晚上,还有个牛栏样的草棚子落脚呢,我们这过的是像露天公园的生活了。”

李南泉放下笔来,望了太太道:“你觉得这茅屋漏雨,也是我应当负的责任吗?”说到这里他又连点了两下头道:“诚然,我也应当负些责任,为什么我不能找一所高楼大厦,让你住公馆,而要住这茅草屋子呢?”李太太走到小桌子边,把先生作文章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捡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着,“啪”的一声,将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说了,许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纵然日子过得苦一点,总不用躲警报,也不用住这没有屋顶的草房。”李南泉道:“全中国人都去香港,且不问谁来抗战,香港这弹丸之地,怎么住得下?”李太太将手指夹出嘴唇里的烟卷,一摆手道:“废话,我嘴说的是住家过日子,谁谈抗战这个大问题!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战工作?哟!说得那样好听!”她说毕,一扭头走出去了。李先生这篇文稿,将夹江白纸,写了大半页,全文约莫是写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几个很好的意思,要用几个“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写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后两句话一点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庆住了多少年了,有什么表现,可以自夸是个抗战文人呢?三年没有作一件衣服,吃着平价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几的稗子和谷子,住了这没有屋顶的茅草屋,这就算是尽了抗战的文人责任吗?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想到最后这个念头,口里那句话,也就随着喊叫了出来,对了未写完的半张白纸,也就是呆望着,笔放在纸上提不起来了。

他呆坐了约莫一小时之久,那半张白纸,可没有法子填上黑字去。叹了一口气,将笔套起来,就走到走廊上去来回地踱着步子。吴春圃在屋子里叫起来道:“李兄,那个彭盖匠,已经来了,你拦着他,和他约定个日子罢,他若能来和你补屋顶,我就有希望了。”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时,果然是彭盖匠走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只麻布袋,袋下面气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里面盛着米回来了。他左手在胸前,揪着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来提着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约莫是二斤多,同在这只手上,还有一把瓦酒壶,也是绳子拴了壶头子,他合并提着的。他不像上街那样脚步提不起劲来,肩上虽然扛着那只米袋,还是挺起胸脯子来走路的。这不用说,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阵早酒,然后酒和肉全办下了,回来吃顿很好的午饭。远远地,李南泉先叫了声“彭老板”。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脚,向这里答道:“不要吼,我晓得,我一个人,总动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给你找过人,别个都不得空,吃过上午,我侄儿子来了,我两个人先来和你搞。”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来了?”彭盖匠道:“回头再说嘛!今天不会落雨咯。不要心焦,迟早总要给你弄好。”他说着话,手里提着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荡着走了过去。吴春圃跑出屋子来,向彭盖匠后身瞪着眼道:“这老小子说的不是人话。他把人家的钱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顶。他说迟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这时再办。”

李南泉笑道:“别骂,随他去。反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作长治久安之计。”说着,两手挽在身后,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着,头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裤衩,将两只光脚,架在竹椅子沿上,却微微闭了眼睛,手里拿了一柄撕成鹅毛扇似的小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听了李先生的来往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没有多少事会难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话,我们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庙里去住。”李南泉摇了几摇头,笑道:“你这办法行不通,附近没有庙。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后殿是公共防空洞。我们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说着,上午过去的那位刘瓦匠,刚是由对面山路上走了过来。他也是左手提一壶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盖匠,肩头上扛着米袋,他大开着步子向家里走,听到这话,却含了笑容,老远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盖匠的就整不到你们了。”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气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习惯,虽没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着裤脚,他瞪了眼望着,小声喝着道:“这小子说话好气人,我们这里摆龙门阵,又碍着他什么事吗?”甄先生笑道:“吴先生,为了抗战,我们忍了罢。”吴春圃右手举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这王八气,咱回到山东老家打游击去!咱就为不受气才抗战,抗战又受气,咱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