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戏座上,向前后四周一看,刘副官这类朋友,都不在座。听戏的人,全是些疏散下乡来的公务人员和眷属,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说话声音不断,这时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挤到台脚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规矩,戏台上场门的门帘子,不时挑出一条缝,由门帘缝里露出半张粉脸,虽然是半张粉脸,也可以遥远地看出那脸上的笑容。李南泉认得出来,先两回向外张望的是胡玉花,后两回是杨艳华。同时,也能了解她们的用意,头两回是看到戏馆子里上了满座,后两回是侦察出来了,这批方公馆的优待客人全部都没到。他们没有来还可以卖满座,那就是挣钱的买卖。为了如此,戏台下的喊好声,这晚特别减少,全晚统计起来,不满十次。偏是戏台上的戏,却唱得特别卖力。今天又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当苏三唱着出台的时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苏三,你大喜哪。”苏三道:“喜从何来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块蘑菇今天死了,命里的魔星没有了,你出了头下,岂不是一喜吗?”他抓的这个哏虽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馆最近闹的这件事,公教人员也有一部分耳有所闻,因之,经他一说,反是证明了消息的确实性,前前后后,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阵掌,李南泉倒是为这个小丑担上了心:他还不够这资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种下仇恨了。可是在台上的苏三,却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这晚上的戏,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过去。散戏之时,李南泉为了避免出口的拥挤,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戏座上多坐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纸烟两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满戏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闲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这个戏馆子的后台,是没有后门的,伶人卸妆后也是和看戏的人一样,由前台走出去。杨艳华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审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坐在第三排上。戏完了正洗脸,胡玉花悄悄地走了过来,向她低声笑道:“快点收拾罢,李先生还没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么话说吧?”杨艳华两手托了那条湿手巾,很快跑到门帘子底下张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个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纸烟。满戏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几排的人,都已退向后面,这里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说:“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快走罢。”她说时,将手巾连连地擦着脸,也不再照镜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绸长衫,扣着纽袢,就向戏座上走了来。她们走来,李南泉是刚刚离开座位,杨艳华就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南泉回头看时,见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洗干净。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妆的时候,涂得太浓,这时并没有洗去。她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妩媚极了,李南泉便笑道:“杨小姐今晚的戏,自自在在地唱过,得意之至呀。”
她笑道:“今晚上各位自自在在地把戏听完,也得意之至吧?”李南泉道:“不但是听戏,当我走进这戏院之后,我就立刻觉得这戏场上的空气,比寻常平定得多。天下事就是这么样,往往以一件芝麻小事,可以牵涉到轩然大波,往往也以一个毫无地位的人可以影响到成千成万的人。去了这么一个人,在社会上好像是少了一粒芝麻,与成片的社会,并不生关系,可是今晚上我们就像各得其所似的,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出了戏馆子。”这是夏季,街上乘凉的人还沿街列着睡椅凉床。卖零食的担子,挂着油灯在扁担上,连串地歇在街边。饮食店,也依然敞着铺门,灯火辉煌的,照耀内外。杨艳华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老师,你听了戏回去,晚上应该没有什么事吧?”他笑道:“有件大事,到床上去死过几小时,明天早上再活过来。”杨艳华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到小面馆子去,吃两碗面,好不好?也许还可以到家里去找点好小菜来。”李南泉今天在朋友家吃的两顿饭,除去全是稗子的黄色平价米而外,小菜全是些带涩味的菜油炒的,勉强向肚子里塞上一两碗,并未吃饱。这时看了三小时以上的戏,根本就想进点饮食。人家一提吃面,眼前不远,就是一家江苏面馆,店堂里垂吊四五盏三个灯焰的菜油灯,照着座头下人影摇摇。门口锅灶上,烧得水蒸气上腾,一阵肉汤味,在退了暑气的空间送过来。夜静了,食欲随着清明的神智向上升。便笑道:“那也好,我来请客罢?”
胡玉花笑道:“你师徒二人哪个请客,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了面馆。与李南泉同来的那位朋友,回家里去乡场太远,没有参加,先行走了。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这顿消夜,在街上买个纸灯笼,方才回家。他心里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须去听她的俏皮话。无论如何,这十几小时内,总算向太太争得一个小胜利。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经过街外的小公园,在树林下的人行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在乘凉。这公园外边,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间和老徐水陆共话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黄副官前两三天还那样气焰逼人,再过两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烂了。在这样的热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虫。何苦何苦!心里这样地想,口里就不免叹上两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了声“爸爸”,回头看去,提起灯笼一照,正是太太牵着小玲儿一同随来,便笑道:“你们也下山听戏来了?”小玲儿道:“爸爸看戏,都不带我,吃面也不带我。”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动,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这样说了,很不好作答复,便牵着她的手道:“我给你买些花红吃罢。”李太太用很低缓的声音答道:“我已给她买了吃的了。”听她的话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极力抑压住胸中那分愤怒,故作从容说的。便笑道:“我实在无心听戏,是王先生请的。”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谁请谁,反正听的得意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