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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念完了,就抽出笔来,向白纸上写着。但这十个字,不能成为一首诗。就是在他的情感上说,也是一个概念的刚刚开始。于是手提了笔在墨盒子里蘸墨,微昂头向窗子外望着,不断地沉吟下去。约莫十来分钟,他的意思来了,就提起笔来向下写着道:“亦有虎而冠,怒马轻卷蹄,扬鞭过长街,目中如无物。儿童看马来,趋避道路缺;妇女看马来,相顾无颜色;士人看马来,目视低声说。只是关门奴,乃此兴高烈。遥想主人翁,何等声威吓!早起辟柴门,青山探白日。忽有悲惨呼,阵阵作吆喝。巴人埋葬俗,此声送死客。怦然予心动,徘徊涸溪侧。群舁一棺来,长长五尺白。三五垂首人,相随貌凄恻。询之但摇头,欲语先呜咽。道是马上豪,饮弹自戕贼。棺首有人家,粉墙列整洁。其中有华堂,开筵唱夜月。只是前夕事,此君坐上席。高呼把酒来,旁有歌姬列。今日过门前,路有残果核。当时席上人,于今棺中骨。”他一口气写到这里,一首五古风的最高潮,已经写完了,便不由得从头到尾,朗诵一番。窗子外忽有人笑道:“好兴致!作诗!”抬头看时,乃是奚太太。她穿了一件其薄如纸的旧长衣,颜色的印花,和原来绸子的杏黄色,已是混成一片了。这样薄薄的衣服,穿在她那又白而又瘦的身体上,在这清晨还不十分热的时候,颇觉得衣服和人脱了节,两不相连,而且也太单薄了。

奚太太露着长马牙,笑道:“我要罚你。”李南泉很惊愕地道:“不许作诗吗?作诗妨碍邻家吗?”奚太太说出下江话了,她道:“啥体假痴假呆?你一双眼睛,隔仔个窗户,只管看我,老了,有啥好看?”李南泉笑道:“老邻居,你当然相信我是个戴方头巾的人,尤其是邻居太太,我当予以尊重,我看你是一番好意,觉得清晨这样凉爽,你穿的是这样子单薄,我看你有招凉的可能,所以我就未免多多注意你一下。”奚太太那枣子型的脸上,泛出一阵红光,那向下弯着眼角的眼睛,也闪动着看了人笑。李南泉道:“请进来坐罢。”奚太太两手,扶了窗户上的直格子,将脸子伸到窗户里来,对了桌上那张白纸望着,笑道:“你倒关切我?我若进来,不会打断你的诗兴吗?”李南泉站起来笑道:“我作什么诗!不过是有点感慨,写出几个字来,自己消遣一下。”奚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就进来,看看大作罢。”她随话走了进来,将那张诗稿两手捧着,用南方的腔调向下念着。念完了,点着头道:“作得不坏。这像《木兰辞》一样,五个字一句。不过我想批评一下,站在朋友的立场,可以吗?”李南泉笑着,一点头,说了三个字:“谨受教。”奚太太捧了稿子,又看了一遍,因笑道:“你开头这四句,我有点批评,好像学那‘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个比喻就够了,为什么下面又来个‘亦有虎而冠’?老虎追着马吃,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南泉笑道:“‘虎而冠’不是比喻。作诗自然最好不用典,可是要含蓄一点,有时又非用典不可。”

奚太太向来是个心服口不服的人,望了他道:“这是典?出在什么书上?”李南泉笑道:“很熟的书,《史记?酷吏传》。”奚太太道:“上下又怎么念法呢?”李南泉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算我输了,我肚子里一点线装书,还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就只记得那么一点影子。你把我当((辞海》,每句话交待来去清白,那个可不行。再说作文用典的人,不一定就是把脑子里陈货掏出来。无非看到别人文章上常常引用,只要明白那意思,自己也就不觉地引用出来。”奚太太笑了,因点着头道:“我批评人,决不能信口开河的,总有一点原因。《史记》是四书五经,谁没念过?这村子里没有可以和我摆龙门阵的人,只有你老夫子,我觉得还算说得上。”她说到“说得上”,仿佛这友谊立刻加深了一层,就坐在李先生椅子上,架起腿来,放下了那诗稿。把桌上的书,随便掏起_本来翻着。李南泉站在屋子中间,向她大腿瞟了一眼,见她光着双脚,拖着一双黑皮拖鞋,两条腿直光到衣岔上去,虽是其瘦如柴棍,倒是雪白的。因笑问道:“奚太太,你会不会游泳?”她望了书本子道:“你何以突然问我这句话?”李南泉笑道:“我想起了《水浒传》上一个绰号‘浪里白条’。假如你去游泳,那是不愧这个名称的。”

奚太太笑道:“说起这话来,真是让我感慨万分,我原来是学体育的。十来、二十岁的时候,真是合乎时代的健美小姐,多少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大凡练习体育的人,身体是长得结实了,皮肤未免晒得漆黑。只有我天生的白皮肤,白得真白种人一样。”说着,放下了书本,那垂角眼对了李先生一瞟,笑道:“诗人,你有这个感想,给我写一首诗,好不好?”李南泉道:“当然可以,不过,这事件似乎要先征得奚先生的同意吧?”奚太太嘴一撇道:“我是奚家的家庭大学校长,我叫人家拿诗来赞美我,他是一名学生,他也有光荣呀,他还能反对吗?”李南泉听说,不免心里一阵奇痒,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因道:“难道奚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毕业?”奚太太摇着头道:“没有!至少他还得我训练他三年。你看,他就没有我这孩子成绩好。不信,我们当面试验。”说着,她手向门口一指,她一个六岁的男孩子,正在走廊上玩,她招招手道:“小聪儿,来!我考考你。”小聪儿走进来,他上穿翻领白衬衫,下边蓝布短工人裤,倒还整洁。他听了“考考你”三个字,似乎很有训练,挺直站在屋子中间。奚太太问道:“我来问你,美国总统是谁?”小聪儿答:“罗斯福”。问:“英国首相呢?”答:“丘吉尔。”问:“德国元首呢?”答:“希特勒”。问:“意大利首相呢?”答:“墨索里尼。”奚太太笑着一拍手高声道:“如何如何?诗人,他是六岁的孩子呀!这种问题,恐怕许多中学生都答复不出来吧?能说我的家庭教育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