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七老妈抱起孩子,眨巴着两只蓝眼睛,拿不定主意。
方家七老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淡淡地说:“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抱回家去找块席片卷卷埋了吧。一岁两岁的孩子,原本就不算个孩子。”
七老妈木偶般地点点头,跟着七老爷往村里走去。
人群懒洋洋地蠕动着,多半回家去,少半还停留在村头上,想着看新鲜光景。
姐姐说:“金豆,家去不?”
我当然不愿意回家,这时已日上两竿高,飞艇扎在河堤上,耽误了我们去南山讨饭,家去看什么?在村头上可以看到艇上冒出的绿烟,看飞艇翅膀斜指着天空好像大炮筒子一样,家去看什么?
日上三竿时分,几辆绿色的大卡车从南边开过来,车上跳下一群穿黄棉袄戴皮帽子的空军。他们不避生死地往飞艇翅膀那儿扑。
村里人听到汽车声,又一齐跑到村头。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找到队长,跟队长说了几句话。
那军官大概是询问飞艇失事时的情况,队长说不清。队长把我拖出来,说:“这个小孩看到了。”
那军官和气地问我:“小同学,你看到飞艇扎到河堤上的情景了吗?”
我看到他嘴里那颗灿灿的金牙,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军官又一次问我。我说:“我看到了,我们去南山讨饭的人都看到了。”
姐姐从后边打了我一掌,说:“金豆,不要多说话!”
队长说:“你让他说嘛!”
我就把早晨见到的情景对军官说了一遍。
军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向一个更胖更大的军官汇报去了。
待了一会儿,镶金牙的军官又找到队长,说首长希望社员同志们能帮助回收一下飞机的残骸。队长爽快地答应了。
几十个男人由队长带领着,把分散在麦田里的、冰河里的飞机残骸捡回来,噼里咔啦地扔到卡车上。那根插进河堤里的飞艇翅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劲抬到卡车上。
据说飞艇上共有三个人,但我们从飞艇残骸里只找到一个肥大的人屁股。这个屁股烧得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扑鼻的焦香。
军官跟队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队长派八个精壮男人,绑扎一副担架,把那块烧焦的人屁股抬到机场去。队长又爽快地答应了。
方家七老爷参加过淮海大战的担架队,很知道担架是怎么个绑法。
两辆大卡车缓慢地开走了,担架也绑好了。男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屁股抬到担架上,担架上又蒙上了一条被单子。
担架队跟着车辙印走去。镶金牙的军官跟在担架后边。
我们一群小叫花子恋恋不舍地跟着担架走,好像一群眷恋烤人肉味道的饿狼崽子。
临近墨水河石桥时,队长把我们统统轰了回来。
我们站在墨水河堤上,一直目送着汽车和担架走成野兔般的影点子。汽车和担架走在我们去南山讨饭的土路上。
送屁股的人傍晚才回来,一个个满脸喜洋洋,打着连串的饱嗝,肚子吃得像蜘蛛一样,走路都有些艰难了。我们酸溜溜地听他们说如何吃掉一笸箩白面馒头,如何吃掉一盆豆腐炖猪肉,恨不得把他们的肚子豁开,让那些馒头、豆腐、猪肉稀里哗啦流出来。我从队长的饱嗝里闻到了猪肉的香味——跟那块屁股上的香味差不多。
队长说:“乡亲们,机场的首长说了,凡是捡到飞艇上的东西,都给他们送去,一顿犒劳是少不了的。”
我突然想起了飞艇直扑村庄时,在打谷场上空掉下来的那个碌碡那么粗的、乌溜溜闪着蓝光的、屁股上生小翅膀的那个可爱的玩意儿。我的心激动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