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七老妈是眼睁睁地看到飞艇扎到河堤上去的。我们村东二百米处就是那条沙质的高大河堤,河堤上生着一些被饥民剥了皮的桑树。飞艇一出村庄就低下了头,尖锐的风声像疯狼的嚎叫,卷扬起地上轻浮的黄土。飞艇半边是蓝色半边是红色。七老妈亲眼看到飞艇的脑袋缓缓地钻进河堤。河堤猛地升高一段,黑色的泥土像一群老鸹飞溅起来。
飞艇的脑袋是怎样缓缓地钻进河堤里去的,方家七老妈亲眼看见了但无法表述清楚。根据她说的,根据她描绘飞艇的脑袋缓缓钻进河堤里去时她脸上表现出的那种惊愕的、神秘的色彩,大概可以想象到就像我亲眼看到一样:飞艇的粗而圆的脑袋,缓慢地但却非常有力地钻进河堤上,好像气功大师把运足了气的拳头推在一摊稀泥上。当时太阳很大很红,飞艇的粗大的头颅上涂着一层天国的庄严光辉,它一钻进河堤,河堤立刻就拱起了腰,在那一瞬间河堤上起了一个沙土的弧桥。河堤像一条巨蛇猛地拱起了背。后来大块小块的泥沙用非常快的速度、但看起来非常缓慢地飞到空中去,直线飞上,弧线落下。
飞艇爆炸的情景我是亲眼看到的。我们听到一声巨响时都紧急地回头或抬头看河堤,这时飞艇尚未爆炸,艇头撞起来的泥沙正在下落,飞艇的两扇巨翅和飞艇翘起来的尾巴疯狂地抖动着。紧接着飞艇就爆炸了。
我们首先看到一团翠绿的强光在河堤上凸起,绿得十分厉害,连太阳射出的红光都被逼得弯弯曲曲。随着绿光的凸起,半条河堤都突然扭动起来。成吨的黑土翻上了天。这时候我们才听到一声沉闷的轰响,声音并不是很大,好像从遥远的旷野里传来的一声狮吼。我后来才知道“大音稀声”的道理。这一声爆炸方圆四十里都能听到,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窗户纸都给震破了。几乎与听到轰响同时,我感到脚下的道路在跳动。路边的白杨树枝哗啦啦地响着,方家七老妈像神婆子跳大神一样跳跃着。
我们扔掉的要饭篮也在地上翻滚着。我看到我们的叫花子队伍像谷个子一样翻倒了,我在感觉着上边那些景象的同时,胸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推了一下子。我恍恍惚惚地看到无垠的天空上流动着鸢尾花的颜色,漂亮又新鲜,美好又温柔。
几分钟后,我从一丛一丛紫穗槐后爬起来。地上撒着一层黄土,黄土里掺杂着一些乌黑的、银灰的、暗红的飞艇残骸,黄土和飞艇残骸碰撞树枝打击土地的刷刷声还在空中飞舞不愿消逝。飞艇那儿已经燃烧起一团数十米高的大火。火光中间白亮,周围金黄,黑色的烟柱奋勇冲起,直达高天。空气中弥散开扑鼻的汽油味道和烧烤动物尸体的焦香。太阳变得又薄又淡,像一片久经风霜颜色褪尽的剪纸。
我们都灰溜溜地爬起来,怔怔地看着这堆大火,河堤都燃烧起来,我闻到了焦土的味道。堤上的桑树在炽亮的火幕上抖动着,好像舞拳张狂的鸡爪。我们这些生有冻疮的男孩子,比往日提前进入融化期,腮上、耳上,黄水汩汩流淌,不似眼泪,胜过眼泪。但我们都顾不上解冻的痛苦。我们没有人想到去侮辱热的爹。
大火过后,不,飞艇钻进河堤之后,我们这些小叫花子编出了我们的进行曲,我们高唱着进行曲向南山飞跑,飞跑到南山讨饭。事情过去了数十年,我依然一字不漏地记着曲词,儿时的创作更加刻骨铭心吧!
冷冷冷,操你的亲娘,飞艇扎在河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