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办?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她问。
“到哪里去当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说得怪吓人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什么?”女孩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说,“就为断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没了的,我们还是要知足。”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不仗义。”
“想开点吧。”
她走到灶边烧火。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说:“淘人虫,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噢,乐乐。”
“叔叔,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乐乐,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
“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说。
“送给你了。”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
月亮升起来不久,女孩睡着了。留把孩子塞进被窝,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他说:“不要了,留着给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说:“你也不容易呀,动刀动枪的,还打死那么多人。”他呐呐半晌才说:“你包了几亩地?”“我没包地。我养蚕。这几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没人养蚕,满林的桑叶。去年我养了五张,今年养了六张。”
她起身去喂蚕,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着一张张银灰色的蚕箔。她撒了一层桑叶,屋子里立刻响起急雨般的声音。“今年蚕出得齐,我一个人,又要采桑又要喂,真够呛的,要雇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点,熬到蚕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显得清丽和婉,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便低眉顺目,说:“我的乐乐眼见着就大了。”
他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
留说:“兄弟,不是我撵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采叶子,家里的叶子吃不到天亮呢。”
“我帮你去采。”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说闲话——我倒不怕,怕坏了你的名誉呢。”
“不是有月亮吗?”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叶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动声比白天大。
两人两只手,一会儿就采满了筐。从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彻了。人在树下晃动着,好似笨拙的大鸟。
一九八五年四月于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