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着老人安装上假腿,拐起樱桃筐子,咯吱咯吱响着腿走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得话说,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苏社一人戳着,在阳光下晒着满脸白汗珠。好半天才醒过神,转着圈喊小,声音又急又赖,像猫叫一样,满街都惊动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脚,从四面八方一齐回头看他,使他感到无趣,赶紧溜到墙边,背靠墙站住,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闭住嘴,腾出眼来找小。满街急匆匆走着人,也有自行车在人缝里钻,但都不是小。樱桃老头远远地坐在凉粉摊旁柳阴下,沙哑着嗓子喊:“樱桃——樱桃——樱桃——”
反复想了还是决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着与槐林相傍的土路,见无边的麦浪从路南涌上来,到了路边却陡然消失,像马失了前蹄,像潮撞着堤岸。有一家人正给小麦喷药粉,一人背着汽油机,一人拉着长长的蛇皮形喷粉管,像拉鱼一样从麦穗上掠过去,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道烟树。田野辽阔了就显着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干活,庄稼却长得出奇的好。
一辆手扶拖拉机噗噗噗响着,从路上驰来,他想截车,便站到了路边,高高地举起无手的右胳膊。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机上的铁铸件,对他的示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拖拉机飞快地开过去,黑烟和尘土把他逼进槐树林里去。
拖拉机走了好远,他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阵阵抽搐,断手的疤也隐隐作痛。也许是今年的第一只蛁在林里干噪地叫起来,他对蛁充满了仇恨,心里想着把它砸成肉酱的情况,人却在路上疲惫不堪地走。路上不断有自行车骑过去,骑车人连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里阴郁得没有一个亮点,不时地停下,按照动作顺序点火吸烟,终于吸光了烟,捏瘪烟盒,用力掷进树丛里。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高举着一根桑条,像举着一面旗帜,满头缀着白花,浑身都是香气,“娘,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女孩喊。
“乐乐,慢着点跑,别摔倒磕破鼻子。”一个女人,背着一筐桑叶,从槐林里走出来,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时,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女人问,“进城了吗?”
“……留姐,”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说,“你采桑叶喂蚕?”
留脸红红的,说:“乐乐,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就缩到娘背后,偷偷打量着苏社。
留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笑着对苏社说:“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两个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全村都高兴,都请你吃饭,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
他狼狈地笑着,说:“我真不好意思,乡亲们尊重错了人。”
“那就是你谦虚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问。
她平静地说:“哪儿也没嫁。”
他不再问,指着桑叶筐说:“我帮你背着吧。”
“不用。”她说。
她背着桑叶,弯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留生来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留上过一年级,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后来她就不上学。
“兄弟,该成亲了吧?”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