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哄了一声,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头,其余都不曾赚得去。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尺眼耿埴”。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提。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名叫董文,是个户部长班。他生得秃颈黄须,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边噇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觉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宠,柳叶眉,樱桃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甚吃,便没钱典当也要买与他吃;
若道一声那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尝时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邓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邓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
一日回家,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噇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这等苦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快活?”二姐道:“下死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邓氏道:“捶醒他,不撒懒,不肯业。”大姐道:“只要向他讨,咱们做甚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得罢!”邓氏道:
“他好不装膀儿,要做汉子哩!怎肯做这事?”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却暗招罢了。”邓氏道:“怎么招得来?姐,没奈何,你替妹妹招一个。”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你?老实说,教与你题目,你自去做罢。”
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堪作养。正在那厢寻人,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在城上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清目朗,鬓影没半根,又标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绫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身着白绫袄、白绫裤,华华丽丽,甚是可爱。妇人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忙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扑”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黄黄打在人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耿埴道:“噫!这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望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筒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
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良家妇人,丈夫做长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白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
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就倚着门前张望。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这人径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中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huán]微露影蒙蒙,已觉香风飞送。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