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裁缝歇,深嫌气力微。
才能收箧笥,懒起下帘帷。
怨坐空燃烛,愁眠不解衣。
昨来频梦见,天子莫应知。
到次日,尚兀自痴痴呆坐,有心寻梦,无意拈针,连茶饭也都荒废了。过了几日,高力士传旨催索,勉强趱完。却又思量:“我便千针万线做这征衣,知道付与谁人?”又道:
“我今深居宫内,这军士远戍边庭,相去悬绝,有甚相干?我却做这衣与他穿着,岂不也是缘分!”又想道:“不知穿我这衣服的那人,还是何处人氏,又不知是个后生,是个中年,怎生见得他一面也好。”又转过一念道:“我好痴也!见今官家日逐相随,也无缘亲傍,却想要见千里外不知姓名的军士,可不是个春梦!”又想道:“我今闲思闲闷,总是徒然,不若题诗一首,藏于衣内,使那人见之,与他结个后世姻缘,有何不可?”遂取过一幅彩鸾笺,拈起笔来写道: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制,知落阿谁边?
留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题罢,把来摺做一个方胜,又向头上拔下一股金钗,取出一方小蜀锦,包做一处,对天祷告道:“天,天,可怜我姚氏今世孤单,老死掖庭。但愿后世得嫁这受衣军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罢,向空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将来缝在衣领之内。整顿停当,恰好高力士来取,把笔标下“第三十六阁象管姚夫人造”,教小内宫捧着去了。自此姚夫人在宫朝思暮怨,短叹长吁,日渐恹恹瘦损,害下个不明不白,没影相思症候。
各宫女伴都来相问,夫人心事怎好说得?惟默默吁气而已。诗云:
冷落长门思悄然,羊车无望意如燃。
心头有恨难相诉,搔首长吁但恨天。
不提姚夫人在宫害病,且说高力士催趱完了这三千纩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卫上将军陈元礼起夫监送。迤逦直至潼关,镇守节度使哥舒翰远远来迎,至帅府开读诏书,各军俱望阙谢恩。哥舒翰令军政司给散战袍,就请天使在后堂筵宴。且说有个军人,名唤王好勇,领了战袄,回到营中。把来穿起,只觉脖项上有些刺搠,连忙脱下,看时并不见引起甚的,重复穿起,那颈项上又连搠几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这衣服上有鬼,我没福气用它。”脱下来撇在半边,惊动行伍中走来相问。王好勇说出这个缘故,有的不信,把来穿着一过,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遗下针线在内,将手去揿,却不揿不着甚的,也不刺搠着手掌。内中有一人说:“待我试穿着,看道何如?”这人姓甚名谁?这人姓李名光普,闻喜人氏,年纪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帐下,戍守潼关,生得人材出众,相貌魁伟,弓马熟娴,武艺精通,是一个未侵女色的儿郎,能征善战壮士。当下取过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细把来一觑,见上面写着“第三十六阁象管姚夫人造”,那针线做得十分精细,绵也分外加厚,心里先有三分欢喜。遂卸下身上袄子,将来穿起,恰像量着他身子做的,也不长,也不短,颈又不刺搠,众人多称奇异道:“这件衣服,莫非合该是你穿的么?”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兑换了罢。”李光普因爱这件袄子趁身,已是情愿,故意说道:“须贴我些东西,才与你兑换。”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亏?”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稳,已是弃下了,如今换我这件不刺搠的,就贴了我,也还是你便宜。”众人道:“果然王家哥贴东西换了,还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戏言道:“也罢,我也不要入已,就沽一壶,请众位吃个合事酒,如何?”众人道:“作成我众弟兄吃三杯,一发妙!王家哥快取出钞来。王好勇被众人打诨,料脱白不得,摸出钱把银子道:“我只出得这些,但凭入己也得,买酒吃也得。”众人嫌少,还要他增些。
李光普道:“我不过取笑,难道真个独教王家哥坏钞?待我出些,打下平壶罢。”也遂取出钱把银子。众人都来吃他公道,随把袄子换了,沽了两角酒,并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归本营。原来李光普酒量不济,吃了几杯觉得面红耳热,回到营中存坐不住,倒头去睡。不想势头猛了些,那脖项上着实地锥了一下,惊得光普直跳起来,心里奇怪,静坐思想。一则是他性灵机巧,二则是缘分到来,料道领中必然有物,即卸下来,细细检看。只见衣领上,丝缕中,露出针头大一点金脚,光普取过一把小刀,拆开看时,原来绵中裹着一个蜀锦包儿,里面包着一股凤穿牡丹的金钗,一个方胜。看那钗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我光普生长贫贱,何曾看见这样好东西!”想了一回,才把方胜展开,乃是一幅彩鸾笺,上面有一首诗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诗中之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