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五湖随所适,谁知明月挂银钩?
郭乔到了广东,先叫郭福寻一个客店,将货物上好了发卖,然后自到县中,来见母舅王知县。王知县听见外甥到了,甚是欢喜,忙叫人接入内衙相见,各叙别来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连住了十数日。郭乔心下因要弃去秀才,故不欲重读诗书,坐在衙中,殊觉寂寞,又捱了两日,闷不过,只得与母舅说道:“外甥此来,虽为问候母舅并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场失利,借此来散散愤郁,故今禀知母舅大人,欲暂出衙,到各处去游览数日,再来侍奉何如?”王知县道:
“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个衙役,跟随你去,方有次第。”郭乔道:“差人跟随固好,但恐差人跟随,未免招摇,有碍母舅之官箴,反为不妙,还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于无事。”王知县道:“贤甥既欲自游,我有道理了。”随入内取了十两银子,付与外甥道:“你可带在身边作游资。”郭乔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来,要到郭福的下处去看看,不期才走离县前,不上一箭之远,只见两个差人锁着一个老儿,往县里来,后边又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啼啼哭哭。郭乔定睛将那女子一看,虽是荆钗、布裙,却生得:
貌团团似一朵花,身袅袅如一枝柳。眉分画出的春山,眼横澄来的秋水。春笋般十指纤长,樱桃样一唇红绽。哭志细细莺娇,鬓影垂垂云乱。他见人,苦哀哀无限心伤。人见他,喜孜孜一时魂断。
郭乔见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颜色,却跟着老儿啼哭,像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怜,因上前问差人道:“这老儿犯了甚事,你们拿他?这女子又是他甚人?为何跟着啼哭?”差人认得郭乔是老爷亲眷,忙答应道:“郭相公,这老儿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钱粮,没有抵偿。今日是限上该比,故带他去见老爷。这女子是他的女儿,舍不得父亲去受刑,情愿卖身偿还,却又一时遇不着主顾,故跟了来啼哭。”郭乔道:“他欠多少银子的钱粮?”差人道:“前日老爷当堂算,总共该一十六两。”
郭乔道:“既只十六两,也还不多,我代他偿了罢。”因在袖中将母舅与他作游资的十两,先付与老儿道:“这十两,你可先交在柜上,那六两,可跟我到店中取与你。”老儿接了银子,倒在地下就是一个头,说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无报答,只愿相公生个贵子,中举中进士,显扬后代罢!”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儿后面磕头,郭乔连忙扯他父女起来道:“甚么大事,不须如此。”差人见了,因说道:“郭相公既积阴,怜悯他,此时老爷出堂还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处,领了那六两银来一同交纳,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乔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并老儿、女子俱后跟来。郭乔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两纹银,也递与老儿道:“你可将六两凑完了钱粮,你遭此一番,也苦了,余下的可带回去,父女们将养将养。”老儿接了银子,遂同女儿跪在地下,千恩万谢地只是磕头。郭乔忙扯他起来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
差人道:“既相公周济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地来谢也不迟。”遂带了老儿去了。郭乔因问郭福货物卖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带来的货物,行情甚好,不多时早都卖完了。原是五百两本银,如今除去盘费,还净存七百两。实得了加四的利钱,也算好了。”郭乔听了欢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爷留住,也还未就回去,你空守着许多银子,坐在此也无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盘缠与我,其余你可尽买了回头货去,卖了,再买货来接我,亦未为迟。就报个信与主母也好。”郭福领命,遂去置货不提。郭乔吩咐完了,就要出门去游赏,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饭,只得又住下了。刚吃完酒饭,只见那老儿已纳完钱粮,消了牌票,欢欢喜喜,同着女儿又来拜谢郭乔,因自陈道:“我老汉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禄,娶妻范氏,止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时,他母亲曾得一梦,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此女当嫁贵人,当生贵子,不得轻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岁,尚不舍得嫁与乡下人家。我老汉只靠着有一二十亩山田度日,不料连年荒旱,拖欠下许多钱粮,官府追比甚急,并无抵偿,急急要将女儿嫁人。人家恐怕钱粮遗累,俱不敢来娶。追比起来,老汉自然是死了,女儿见事急,情愿卖身救父,故跟上城来,又恨一时没个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发恻隐之心,既然周济,救了老汉一命,真是感恩无尽。再四思量,实实毫无报答,惟有将小女一身,虽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丑陋,又闻大恩人客居于此,故送来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人恩鉴老汉一点诚心,委曲留下。”郭乔听了,因正色说道:“老丈这话就说差了,我郭挺之是个名教中人,决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这些小费,只不过见你年老拘挛,幼女哭泣,情甚可怜,一时不忍,故少为周急,也非大惠。怎么就思量得人爱女?这不是行义,转是为害了,断乎不可!”米老儿道:“此乃老汉一点感恩报德之心,并非恩人之意,或亦无妨,还望恩人留下。”郭乔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妇人女子?你可快快领去,我要出门了,不得陪你。”
说罢,竟起身出门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