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会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
“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路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口舱。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口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乃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列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拜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一个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乱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