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拜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儿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
“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娘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计。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计。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jì]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娘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