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等随着长老一径到功德堂来。
功德堂在大殿后面的东北角,设计精巧,不用屋梁,所以叫做无梁殿,也叫无量殿,本来是取“功德无量”的意思。殿门正上方悬挂一块蓝地金边金字匾额,上面“功德堂”三个大字是当代大书法家欧阳询所书,门口两旁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功德堂功德无量”,下联是“普救寺普救众生”。也是出自欧阳老先生的手笔。
崔老夫人一踏进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无限悲痛,颤巍巍地走到老相爷的荐亡台前,点燃香烛,在神位前双膝跪下,一阵哀伤,泪水不住地流淌,心里有无数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倾吐。想当年,你老相公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门庭若市,奔走满座;如今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剩下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寄寓寺院,难返故乡;女婿郑恒,凡番寄书,至今沓无音信,耽误了女儿的终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现在则希望渺茫。想到这里,更加伤心,不觉放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丫环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劝住。老夫人从拜垫上起身,奶娘把欢郎抱过来,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后是红娘搀扶着莺莺小姐过来跪拜。
小姐到得荐亡台前,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亲手点好三炷香,插在香炉内,转身扑倒在拜垫上,放声痛哭,只喊了一声“爹爹啊!”就泣不成声了,可是心里在边哭边诉:爹爹,你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女儿,你教我读书写文章,诗词歌赋样样教,琴棋书画件件学,我学得满腹经纶不输男子汉。女儿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也一样承欢膝下,替您老人家消愁解闷。哪料到你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归,丢下了苦命的女儿,叫我去倚靠谁?小姐想到“倚靠谁”,心里更加悲切了。爹爹你疼我爱我十六春,却没有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设想过,你的临终一句话,把女儿许配给表兄。爹爹啊,你是聪明人做了糊涂事,你只知道门当户对、中表联姻、亲上加亲的好,却不了解表兄郑恒是何许人?他乃是个不思上进、没有出息的无赖子!爹爹你不仅葬送了女儿一辈子,也损害了我们崔家的好声誉!小姐越想越痛苦,本来是哭父亲的,现在是哭自己了。她又想,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他老人家知道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会依从女儿的心愿,决不会像母亲那样硬咬定中表联姻,门当户对。母亲啊!你枉做了娘!怎么不懂得女儿的心愿呢?你就那么忍心让女儿去跳火坑吗。。越想越悲伤,真是痛断肝肠,几乎哭晕在台前。
再说张生,自崔家一行人来到以后,便对一切视而不见,只盯牢其中一个人,而且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莺莺小姐。当小姐一跨进功德堂,张生的眼睛就直了,连忙对站在旁边的法聪低声说道:“小师父,多亏你的虔诚,引来了神仙下凡!”
法聪也压低声音说道:“张先生,也是你的精神感召啊!这是第二遭了,看得仔细点,看个够。”
张生没有心思去听法聪的回答,眼睛紧盯着小姐自言自语道:“我只认为是玉天仙离开了广寒宫,却原来是可喜可爱的多情种子到道场拈香。小生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躯,怎么能经受得了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啊!她小小的嘴巴像樱桃,白白的鼻子赛过宝玉琼瑶;梨花似的娇脸,杨柳般的柔腰。那么窈窕,满面儿都堆着俊俏;那么苗条,浑身儿全是春娇!”
且不说张生在那儿如痴如醉,就是法本长老虽然年纪老大,高居法座诵经,也不禁被莺莺俏丽的容貌所折服,直勾勾地把双眼紧盯着小姐。原班首法悟击磬,法聪正站在一侧,法悟双眼无暇旁顾紧盯着小姐,不知不觉,把法聪的光头当作金磬敲起来。法明正在宣诵佛号,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却念成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莺莺小姐菩萨,黑头发,皮肤白”;法智念的更是不知所云,他念的是“金刚经,金苍蝇,麻头苍蝇,红头苍蝇,莺莺小姐,小姐莺莺”;添香的头陀忘记了添香,剪烛的行者把蜡烛的芯子全都剪掉。法鼓铙钹,金磬木鱼一齐敲,好像正月十五闹元宵。不管老的、小的、村的、俏的,全都弄得神魂颠倒。法聪光头上被敲了几个大包,正在暴跳,见了这种场面,觉得有点不大妙,师兄弟们今天似乎都撞着了魔道,念的经丈,莫名其妙;敲的法乐,没谱没调。反正今天全乱了套,给师父察觉了,看你们一个个挨骂,谁也别想逃!
再说张生,对一切都是熟视无睹,只对小姐的一举一动“无微不至”,连脸部表情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现在他看到莺莺小姐如此恸哭,心想,她这样痛哭,是要哭坏身体的,我不妨帮她一起哭,也可以减少小姐一半的悲伤,最好我也去和小姐跪在一个拜垫上,一起去哭,更加见效。可是她的老娘亲就在旁边,此事不可莽撞。啊,有啦!我到自己的荐亡台去哭娘老子,谁也管不着,人家还会说我是孝子哩!只要菩萨知道就行了。于是趁着大家都在劝慰小姐的时候,他悄悄走到荐亡台前,趴在拜垫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后来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湖海飘零,既未立业,又未成家,更为伤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眷属,前途渺茫,后路空虚,真有点意灰心懒。不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虽然不是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声震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