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见小姐软了下来,又卖个面子给她,心想,分明你自己要放过他,却推在我红娘头上,我才不领你这份情哩。说道:“小姐,你别哄我,你不给我书信也可以,我反正要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的,看打下谁的下半截来!”说罢,装腔作势地转身要走。
小姐可急了,连忙一把拉住红娘,说道:“红娘,我跟你开玩笑的。”
红娘道:“我的好小姐,你这种玩笑红娘开不起啊!”
小姐道:“红娘,想那张生,虽然我家亏了他,只是已有兄妹的名分,怎么还能有其他的事。幸亏你口紧,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哩!”红娘道:“小姐,你哄谁呢,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还要怎么样?”
小姐问道:“张生他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了,你怕人家讥讽你,说什么恐怕老夫人知道了,你我都不得太平。其实是你小姐怂恿他上了竿,你就撤了梯子在旁边看,用不着问他怎么样了!”
小姐道:“好红娘,你就讲给我听吧!求求你好么!”
红娘道:“小姐,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讲给你听吧。我去看张相公时,真吓了我一大跳。几天不见,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他,他变得怎样了?”
红娘道:“我看他病骨支离,神思倦怠,形容憔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实在难看。”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红娘道:“我问他,他说道自从婚约被赖掉以后,终日不思茶饭,懒得动弹,从黄昏直到天亮,眼睁睁望着东墙,悲切切难忘掉心中悲怨。”
小姐道:“为什么不禀告老夫人,去请个好大夫看看病?”
红娘道:“我也问了,他说他这种病,请医吃药是没有用的。”
小姐问道:“那他要什么样的药才能治好呢?”
红娘道:“张相公说,他这个病,要想治好,除非是出几身风流汗!”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说道:“啐!红娘,你把那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要写封回信给他,叫他下次不可以这样。”
红娘想,小姐终于要写回信了。不过看她的态度,听她的口气,究竟是真是假,实在吃不准。说她喜欢张相公吧,为什么带了信来要大发脾气,难道发脾气是假的?说她不喜欢张相公吧,可对张相公又待别关心,一听到张相公病得厉害,就急得不得了。小姐的这种忽真忽假,叫我红娘从中帮忙也不好帮,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且看小姐怎么写吧。红娘一边想,一边把文房四宝拿了过来,在砚台里注了清水,静静地磨墨。
小姐拿起一支碧玉管长锋羊毫小楷,执在手中,思索起来,这封信该如何写呢?张郎之约,我是不能不赴的,一想到赴约去西厢,和张郎“花影重”,颠倒鸳鸯,这滋味一定美得很,芳心里甜滋滋的,可是这种事羞人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去呢?又一想,我和张郎本来是夫妻,夫妻总是要有那么一回事的,迟早如此,有什么可羞的呢?不过我是堂堂相国千金,自己送上门去,岂不丢了崔家的脸!不过,母亲赖婚,已经丢了崔家的脸了,相国千金,只是空好看的名誉罢了,张郎的诗中写着“虚誉何须奉”,我还要这虚誉干什么呢?但是赴约之事一定要秘密进行,瞒老夫人容易,瞒红娘就困难了。她尽管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和张郎之间的情感,她也了解,而且还鼎力相助,可是这种事还是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我这个主子岂不要威信扫地。一定要瞒住她,这小鬼丫头绝顶聪明,苍蝇飞过都能分辨出雌雄,瞒她不大容易。不过她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样样都认得,只是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只要把信写得深奥一些,就可以瞒过去了。其实小姐也是自作聪明,既然红娘不识字,书信写得深写得浅都是一样的,反正是不懂。再说你一本正经瞒她,却有人全部抖出来哩!像张生这封信,红娘就比小姐先知道内容,可小姐还以为红娘不知道,小姐也是个聪明的笨人。
红娘已经把墨磨浓了,可是小姐拿了笔,对着桌上铺的那张梅花笺发楞。按理说,小姐是个才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今朝可给难住了,别说是内容如何,就这开场白第一句的称呼就难办。称夫君,夫子,外子,他们还没有拜堂成亲,这种称呼是“非法”的。称“相公”,太生分了,不亲热。称先生,更见外了。写秀才,解元,殿试,都不妥当,就是这称呼,竟难煞了才女。没有称呼,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无从写起。她对着张生写来的书信看看,见他的抬头并没有写名字,她想,我也可以不写,可是名字可以不写,称呼还是要的,心中想着,目光落到了书信后面的诗句上,她想,我何妨也写首诗去,既不用称呼,也不需要具名,这是最妙不过的了。就这么办。小姐决定以后,略一思考,蘸饱了笔,一挥而就。写毕掷笔,也叠了一个同心方胜,一切就绪,把脸一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疾言厉色地说道:“红娘,命你到西厢去对张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