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围着这些做生意的女人转圈子走着,把那条大毛巾搭在肩上,装作要在车站旁边用雪擦擦脸的样子。人堆里已经有人好几次朝她喊着:“喂,喂,那位城里来的太太,想用毛巾换点儿什么?”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并没停下来,和丈夫一起继续朝前走。
在卖东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围着黑底红花纹的头巾。她发现了那条绣花的毛巾,锐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两侧,确认不会有什么危险,然后就快步走到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紧跟前,把盖住自己要卖的东西的布掀开,飞快地喷着热气悄声说:
“看看这是什么。大概没见过吧?不流口水吗?好啦,别划算太久,不然会被没收的。用毛巾换这半只威兔子吧。”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听清楚她最后这句话,心里想着她好像说的是一条什么毛巾,于是又追问了一句。
这女人说的就是她手里拿着的那半只从中间劈开、从头到尾整个用油煎过的兔子。她重又说:“用毛巾换这半只兔子。你还瞧什么?兴许以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猎的。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换成功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对方吃了亏。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很羞愧,觉得是不诚实地愚弄了这个可怜的农妇。那女人对这笔交易很满意,于是急忙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招呼一个也做完生意的女邻居,踏上雪地上踩出来的向远处延伸的一条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起了骚动。一个老太婆不知在什么地方喊叫:
“往哪儿走,骑兵老爷,给钱哪?什么时候给过我,你这没良心的?喂,你这个贪得无厌的东西,人家喊他,可他只管走,连头也不回。站住,我说你站住,同志先生!哨兵!有强盗!抢东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把他抓住!”
“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没胡子的,一边走还一边笑呢。”
“是那个胳膊肘破了的?”
“不错,就是。哎呀,老爷子们,抢东西啦!”
“是那个袖口打了补丁的?”
“不错,就是。哎呀,老爷子们,抢东西啦!”
“出了什么怪事?”
“那家伙要买老太太的馅饼和牛奶,吃饱喝足了,拔腿就走。她不是在那儿哭嘛,真坑人。”
“不能白白放过他。应该抓起来。”
“别忙着去抓。没看见他身上缠满了子弹带。他不抓你就算便宜了。”
第十四节车厢里也坐上了几个被征到劳役队的人。看守他们的是个叫沃罗纽克的押送兵。他们当中由于种种原因最引人注意的有三个人:彼得格勒一家公营小酒店的出纳员普罗霍尔哈里托诺维奇普里图利耶夫,车上的人都管他叫“出纳”;小五金店的一个十六岁的男学徒瓦夏布雷金;头发已经花白的合作主义者革命家科斯托耶德一阿穆尔斯基,在旧时代曾经服过种种的苦役,到了新时期又尝到许多新的滋味。
这些被征集来的人原本互不相识,只是随着无可选择的机遇凑到一起,一路上才彼此熟悉起来。从车上的谈话当中才知道,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学徒瓦夏布雷金原来是同乡,都是维亚特省的人,而且过不了多久,火车就要路过他们出生的地方。
普里图利耶夫本是马尔梅田市的小市民,他身材长得敦敦实实,留着平头,脸上有些浅麻点,浑身上下邀迫退遏。他穿了一件已经发黑的灰色敞领上衣,腋下浸透了汗渍,紧贴在身上,仿佛是女人的长裙上半截紧包住丰满的腰身的那一段。他很少讲话,显得有些迟钝,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想心事,一面不住地找两只生有雀斑的手上已经开始化脓的小疣子,直到挠出了血。
前一年的秋天,他在涅瓦大街和铸工街拐角上正好遇到一次街上的大搜捕。人家检查他的证件。他拿的原来是发给非劳动分子的第四类的食品供应卡,不过凭这张供应卡从来没领到过任何东西。根据这个就把他扣住了,接着就和许多因同样理由在街上被拦住的人一起被押送到了兵营。用这个办法收拢来的一批人,按照先前去阿尔汉格尔斯克战线修战壕的惯例,开始是要发送到沃洛格达去,后来中途返回,又经过莫斯科派往东部战线。
普里图利耶夫在路加还有妻子,来彼得堡以前的战前年代,他就在那里工作。妻子听说了他的不幸,就直奔沃洛格达去寻找,打算从劳役队里把他解救出来。可是两个人走的路线不一样,她的辛苦成为徒劳。如今是一切毫无头绪。
在彼得堡,普里图利耶夫和一个叫佩拉吉娜尼洛夫娜佳古诺娃的女人同居。在涅瓦大街的十字路口他被拦住的时候,刚好他和她在街角才分手,准备到另一个地方去办事,在铸工路的行人当中,他远远地还能看到她那逐渐消失的背影。
这个佳古诺娃是个体态丰满、仪表端庄的女人,有两只很美的手,每逢长叹一口气的时候,背后的一根粗辫子就从这边或那边的肩上甩到胸前。她自愿随车陪送普里图利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