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玩意和钱币虽然很多,他在摩挲和把玩每一枚钱币和每一件小玩意的时候,还是能讲得出这是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从什么人身上抢来或是剥下来的,牙齿是从什么人嘴里拔下来的,因为自从他得出结论,他不这样做就是傻瓜的时候起,这就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其余的一切不过是生活的表象而已。
他不仅拔死人的金牙,也从活人嘴里拔。不过他还是宁愿从死人嘴里拔,因为拔起来没有特殊的麻烦。他只要看见一群被捕者当中有人镶金牙,他就发现自己巴望这一套审讯手续赶快结束,可以快些杀死他们。
这些钱币、金牙和小玩意后面的被杀害、受折磨、被抢劫的男女老幼实在多得不可胜数,所以当他望着这一切的时候,愉快兴奋和自得其乐的感觉里总不免掺杂着某种不安。然而这种不安并非发自他彼得芬庞本人,而是发自想象中的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一位道地的绅士,他的肥胖的小指上戴着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昂贵的浅色软礼帽,脸刮得精光,道貌岸然,满脸露出对彼得芬庞不以为然的神气。
这是一个大富翁,比拥有金银珠宝的彼得芬庞更为富有。但是此人仍然认为自己有权责备彼得芬庞,认为他发财致富的方法是卑鄙的。所以彼得芬庞就跟这位绅士进行着没完没了的、然而是非常亲切的辩论。因为说话的只有彼得芬庞,他在这场辩论中是站在一个富有生活经验的、实事求是的现代人的立场上,他的立场要高得多,坚定得多。
“嘿—嘿,”彼得芬庞说,“归根到底,我决不坚持要终身干这个行当。归根到底,我还是要做一个普通的实业家或是商人,好吧,哪怕开个小铺子也成,但是我总要弄点本钱吧!是的,我很懂得,您对您自己和对我是怎么想的。您是这么想的:‘我是个绅士,我所有的企业都是公开的,每个人都看得见我收入的来源;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的外表整洁,衣冠楚楚,对人有礼貌,我没有做过不可告人的事;如果跟我谈话的女性站着,我也站着;我阅读书报,我加入两个慈善团体,我在战时捐过巨款给医院添置设备;我爱好音乐,喜欢花草树木,喜欢海上的月色。可是彼得芬庞却谋财害命。他甚至毫不厌恶地去拔人家嘴里的金牙,他还把这一切藏在身上,免得被人看见。他只好几个月不洗澡,身上臭气熏人,因此我有权责备他。’……嘿—嘿,对不起,我最亲爱和最尊敬的朋友!您别忘了我已经四十五岁,我做过水手,我到过世界各国,世界上发生的事,哪一桩我没见过!……您是否知道我这个常常远渡重洋的水手不止一次有机会看到的情景:在南非、印度或是印度支那,每年都有上百万的人可说是饿死在最可敬的公众的面前。不过,何必说得那么远呢!甚至在战前繁荣的幸福年代,您也可以看到,几乎在世界各国的首都,都有许多街区住着失业的人,他们当着最可敬的公众的面死去,有时甚至死在古教堂的门口。要说他们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而找死吧,叫人是很难同意的!谁不知道,有些最可敬的人,道地的绅士,只要对他们自己有利的时候,就肆无忌惮地把成百万身强力壮的男女工人从他们的企业里赶出去。这些男女由于不甘心屈服于自己的处境,每年都大批大批地被关在监狱里受罪,或是干脆就在街上和广场上被杀死,而且是完全合法的,靠着军警的帮助!……我给您举出了几种不同的方法,我还可以多举一些,每年在地球上用这些方法杀害的人上百万,其中不单有健康的男子,而且还有孩子、妇女和老人,老实说,杀害他们就是为了增添您的财富。关于战争,我就不用提了!在战争时期为了增加您的财富,在最短期间进行特大规模的屠杀。我最亲爱和最可敬的朋友!我们何必躲躲闪闪?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如果我们要别人替我们干活,那我们每年就得用这种或那种方法把他们杀掉相当的数量!我使您讨厌,无非是因为我是站在所谓绞肉机的底座,我是这个行当的粗工,我的工作性质使我不能洗澡,身上发出臭味。但是您一定会同意,就是您永远少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越往后,您就越需要我。我跟您血肉相连,我是您的化身,如果把您翻过面来,让人家看看您的真面目,其实您跟我完全一样。时机到了,我也会洗个澡,变得非常干净,也许,就成为一个小铺子的老板,您在我的铺子里可以买到上等香肠……”
彼得芬庞跟想象中那个脸上刮得精光、道貌岸然、裤子烫得笔挺的绅士进行的就是这种原则性的辩论。这一次,也像往常一样,彼得芬庞在战胜了绅士之后,心里高兴到极点。他把一堆堆的钱币和珍宝藏进原来的小口袋,仔细扣上钮扣,然后才开始洗澡。他舒服得直打响鼻,尖叫着,把肥皂水泼了一地,但是这完全不用他操心,兵士们会来擦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