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等。
维拉外婆的斧头卡在一段多节疤的木头里,拔不出来。她猛地把这段木头举起来甩到肩后,再用劲往木砧上一砸,木头就裂成两半,其中的半块差点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碰倒。
这样一来,维拉外婆才发现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她眯缝着眼睛,认出是她,就扔下斧头,用她那大概可以让整条街都听见的大嗓门说道:
“啊,玛丽雅,哦,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你来了真好,你没有嫌弃我们!我的女儿列娜把头埋在枕头里,已经一个劲儿地哭了三天啦。我对她说:‘你到底有多少眼泪?’请进来吧……”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可是这嗓门同时仿佛又使她得到安慰;她自己不也喜欢大声说话吗。
但是她仍旧轻声地、担心地问道:
“我们的同事走了吗?”她指指教师的家。
“他本人走了,可是家里的人都在这里,也是哭哭啼啼。您就在这儿吃饭吧。我做了很好的甜菜汤,可是没有人吃。”
不,她维拉外婆,这个出身贫苦的农妇,一向是很能干的。她是波尔塔瓦省一个农村木匠的女儿。她丈夫是基辅人,是普梯洛夫工厂的工人,自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了重伤回来之后,就在他们村里住了下来。维拉外婆结婚后走上了独立的道路,她当了村苏维埃代表,先在贫农委员会工作,后来进医院工作。丈夫的死并没有摧毁她的意志,反而更发展了她身上这种独立的性格。不错,她现在已经退休,靠养老金生活,但即使现在,如果必要的话,她还能够发出她那威严的声音。维拉外婆入党已经十二年了。
奥列格的母亲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脸朝下趴在床上。她光着脚,身上的花衣服已经揉皱,平时巧妙地盘绕在头上的两条柔密的淡亚麻色发辫,现在散下来,差不多拖到脚后跟,遮盖了她整个年轻、美丽、丰满、强健的小小的身体。
维拉外婆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走进上房的时候,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颧骨高高的脸上满是泪痕,善良、聪明、温柔的眼睛都哭肿了。她尖叫了一声,就扑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怀抱里。她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亲吻了一阵,哭了,接着又笑了。她们高兴的是,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她们彼此能够这样相处,这样了解和分担共同的苦难。她们又哭又笑,维拉外婆却把两只青筋突露的手插在腰里,摇着但丁式的、鬈发的头,不住地重复说:
“嗨,一对傻瓜,真是傻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好像并没有理由,哭呢,往后我们大家哭的日子还多呢……”
这时候,街上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响,传到她们的耳朵里,仿佛是许许多多摩托的轧轧声,还夹杂着凄惨的、也是愈来愈响的狗的狂吠声,——好像全城的狗都疯了似的。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彼此松了抱。维拉外婆也把手放下来,她的瘦削黧黑的脸发白了。她们这样站了一会,不敢去看看这是什么声音,其实她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突然,她们三人——外婆打头,她后面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再后面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齐都往前面的小院里跑,她们不约而同,直觉地感到应该怎么走:不是往门口跑,而是在花圃中间,穿过向日葵,向着沿栅栏种的茉莉花丛跑去。
大批卡车的响声从城里低洼的部分传过来,愈来愈响。车轮隆隆地响着,大概是从在这里看不见的第二过道口那边铺的木板上开过来。突然,街头出现了一辆灰色的敞篷小汽车,到拐弯的地方它的玻璃上就反射出使人耀眼的阳光。汽车沿街朝着站在茉莉花丛旁边的妇人们慢慢地开过来。车上直僵僵地坐着几个军人,身穿灰制服,头戴帽顶前部高高突起的灰制帽,面色严峻。
这辆汽车后面还有几辆小汽车。它们从过道口开上街道,一辆接一辆,慢慢地朝公园这边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