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两只手,"他一面说,一面轻轻亲吻两只手心。
"这双手很美,因为这双手很坚强,每个老茧都象一枚纪念章,思嘉,每个血泡都是对你勇敢无私的奖赏。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父亲,那些女孩子,媚兰,那婴儿,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茧来的。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是在想,"这里站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傻瓜在空谈关于古代诸神的废话,而活着的人却面临危机,"难道不是这样?"她点点头,但愿他继续握着她的双手永远不松开,可是他却把她的双手放开了。
"你现在跑到我这里来,是希望我能帮助你。可是我没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着那把斧子和那堆木头。
"我的家和全部财产都早已经完了,我过去从来不清楚那些财产是归我所有的。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毫无用处,因为我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我无法帮助你,思嘉,只能以尽可能老老实实的态度学着当个农夫。可这样做并不能帮你保全塔拉。你以为我们在这里依靠你的周济过活,还不明白这处境的悲惨吗——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济,我永远也报答不了你为我和我们一家人所作的牺牲,出自你仁慈心肠的牺牲。我一天天愈来愈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我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么无能,以致不配接受这加诸我们身上的所有恩惠。我这种可恨的逃避现实的习性,使得我愈来愈难以面对目前的现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点点头,她对于他说的意思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静气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这是他头一次向她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尽管他外表上显得离她那么远。
她非常激动,仿佛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发现似的。
“不愿意正视赤裸裸的现实,这是我的不幸。直到战争爆发为止,生活对于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戏那样,谈不上什么真实。而且我宁愿这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太清晰了。
我喜欢它们稍稍模糊些,有点朦朦胧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浅浅地一笑,同时因风寒衣薄而微微颤抖。
"换句话说,思嘉,我是个懦夫。"他那些关于影子戏和模糊轮廓的话,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她在语言上能够听懂的。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他身上没有懦弱的成分。他细长身躯上的每根线条都表明他家历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这次战争中的经历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么,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战斗吗?难道将军会亲自给媚兰写信谈一个懦夫的事迹吗?还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顾地说。"战争好比香槟酒。它会像影响英雄的头脑那样迅速影响懦夫。在战场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杀掉,所以傻瓜也会勇敢起来的。我现在讲的是另一码事。而且我的这种怯懦,比起初次听到炮声便冲上去那样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他的话说得缓慢而又颇为吃力,仿佛说出来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来伤心地看这些话似的。要是别人这样说,思嘉准会轻蔑地把这些武断之言当作假意谦虚或者希图得到赞扬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礼好像真是这样想的,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对她躲躲闪闪的神色——这不是恐惧,不是抱歉,而是对于一种无法避免又势不可当的压力的紧张心情。
寒风吹拂着她又湿又冷的双脚,她又瑟瑟颤抖起来,但这颤抖与其说由于冷风,不如说由于他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