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号街到啦——劳驾,让他们下车。”穿蓝制服的牧羊人嚷道。
一群市民绵羊推推搡搡地挤了下去,另一群推推搡搡地挤了上来。叮——叮!曼哈顿架空电车公司的牲口车咔哒咔哒地开走了。约翰帕金斯混在下车的羊群中间慢慢走下车站的梯级。
约翰慢吞吞地朝他的公寓走去。慢吞吞地,因为在他日常生活的辞典里,“也许”之类的词汇是没有的。对于一个结婚已经两年,住在公寓里的人来说,家里是不会有什么意外事在等着他的。他一面走,一面带着郁郁不乐的玩世心情,琢磨着当天一成不变的单调的情况。
凯蒂会在门口迎候,给他一个带有润肤霜和黄油硬糖气味的亲吻。然后,他脱掉上衣,坐在一张发硬的长椅上看晚报,报纸的排印真够呛,杀伤了不少俄罗斯人和日本佬①。晚饭准是一锅炖肉,一盘调料“保证不损皮革”②的拌凉菜,煨大黄和草莓果酱,果酱对着瓶子商标纸上保证用料纯净的说明,觉得好不害臊。饭后,凯蒂会把她那用各色碎布拼缝起来的被套上的新补丁指点给他看,补丁料子是送冰人从自己的活扣领结上剪下来送给凯蒂的。七点半,他们把报纸铺在家具上,承接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石灰片屑,因为住在楼上的胖子开始体操锻炼了。正八点,住在过道对面的希盖和穆尼,那两个没人请教的歌舞杂耍班子的搭档,有了几分酒意,不免胡言乱语,幻想哈默斯坦③拿着周薪五百元的合同在追逐他们,便开始在屋子里胡闹,把椅子都翻了个儿。然后,天井对面的那位先生取出长笛,在窗前吹弄;每晚要漏的煤气会溜到街上去闲荡;送菜升降机会滑脱;看门人会再度把柴诺维茨基太太的五个孩子赶过鸭绿江④;那位穿淡黄色鞋子,养着一条长毛短腿狗的太太会轻盈地走下楼来,把她在星期四用的姓名贴在她的电铃和信箱上——这一来,弗罗格摩尔公寓的晚间的常规活动就开始了。
①指一九○四至一九○五年的日俄战争。
②原文是鞋油广告上的字句。
③指叔侄同名的奥斯卡哈默斯坦,原籍德国,叔于一八六三年移居纽约,创办曼哈顿歌剧院;侄系作曲家。
④日俄战争时期,鸭绿江畔曾有激烈的战事。柴诺维茨基是俄罗斯人的姓,“看门人”原文字首和“日本人”相同。
约翰帕金斯知道这些事准会发生的。他也知道,到了八点一刻的时候,他会鼓起勇气去拿帽子,他太太则会没好气地说出下面一番话:
“约翰帕金斯,我倒要知道知道,你这会儿想到哪里去?”
“我打算去麦克洛斯基那儿,”他总是这么回答,“跟朋友打一两盘弹子。”
最近,约翰帕金斯养成了打落袋弹子的习惯。每晚要玩到十点、十一点钟才回家。有时候,凯蒂已经睡了;有时候却在等候;准备把镀金的婚姻钢链在她怒火的坩埚里再熔下一点儿金衣来。将来爱神丘比特和弗洛格摩尔公寓里的受害者在法庭上对质时,他总得为这些事情负责的。
今晚,约翰帕金斯到家时,遇到了在他的刻板生活中从未有过的大变化。凯蒂和她那热情而带有糖果味的亲吻都不在。三间屋子乱得一团糟,兆头仿佛不妙。她的物品胡乱地摊得到处都是。皮鞋扔在地板当中,卷发钳子、头发结、睡衣、粉盒堆在梳妆台和椅子上——凯蒂的脾气一向不是这样的。约翰看到梳子齿上勾着一团她的褐色头发,心中不免一沉。她准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故,才这么慌乱,因为她总是仔仔细细地把这些散头发收藏在火炉架上那个蓝色的小瓶子里,准备凑多了以后做女人特别喜爱的假发卷。
煤气灯的喷嘴上触目地用绳子挂着一张折好的纸头。约翰赶忙抓过来。那是他妻子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