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立泽儿夫人道:“你的法文说的多好啊。”她自己说起法文来满口爱丁堡的土音,听上去老大刺耳。
蓓基垂下眼睛谦恭地答道:“我应该说得好。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过法文,我妈妈是法国人。”
葛立泽儿夫人见她这样谦虚,心里很喜欢,从此不讨厌她了。葛立泽儿夫人认为时下闹阶级平等的趋势最要不得,如果各等各色的人都跑到上流社会里来,成什么体统呢?可是连她也承认利蓓加懂规矩,没把自己的地位忘掉。这位太太是个贤慧妇人,对穷人很慈悲。她生成个实心眼儿,虽然没脑子,却不做亏心事。她自以为比你跟我高出一等,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她的祖宗全是大贵族,几百年来一直有人跪在地上吻他们的袍子边儿。据说一千年前邓肯家里了不起的祖先在苏格兰登基的时候,他手下的王公大臣做衣服就用葛立泽儿夫人老祖宗家的格子布花样。
斯丹恩夫人自从听利蓓加唱歌之后,对她服服帖帖,说不定还有些喜欢她。岗脱大厦里两位年轻的太太也不得不对她让步。她们曾经有一两回指使别人去攻击她,没有成功。厉害的斯登宁顿夫人曾经和她交过锋,可是她也不是好惹的,一顿把敌人杀得一败涂地。蓓基逢到敌手,偏会装得天真烂漫,这时候一张嘴才厉害呢。她的表情是最诚恳最自然的,说的话可也是最刻毒的。她骂完了人,还故意装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道歉,好让旁人知道她刚才说过什么话。
有名口角俏皮的滑葛先生是斯丹恩勋爵的食客和帮闲,岗脱大厦的两位太太撺掇他向蓓基开火。一天晚上,这位先生对太太们挤眉弄眼的涎着脸儿笑,仿佛说:“瞧着吧,好戏上场啦。”接下来就去取笑蓓基。那时她正在吃饭,没有想到有人算计她,还亏她随时都有准备,虽然出其不意的受到袭击,反手就能招架,立刻还敬了滑葛一句,刚刚揭穿他的心病,羞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发起烧来。蓓基说完了话,不动声色的喝汤,脸上淡淡的挂着一丝儿笑。滑葛有了斯丹恩勋爵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平时总有饭吃,不时还能借些钱,逢上选举给勋爵办办差,编写编写他的报纸,有杂事的时候插一手帮帮忙。哪知道这一下得罪了勋爵,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慌得那倒楣鬼儿几乎哭起来,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他可怜巴巴的瞧着勋爵,可是勋爵一顿饭吃完没有睬他;他望望太太们,太太们也不理他。后来还算蓓基发慈悲,对他说了几句话。此后一个半月里头,勋爵没请他吃过饭。勋爵有个亲信叫非希的(滑葛当然一向竭力讨他的好),奉命告诉他,如果他以后再敢顶撞克劳莱太太,说那些无聊的笑语讽刺她的话,侯爵立刻把他所有的借票都交到律师手里结果了他,决不通融。滑葛对非希痛哭流涕,称他好朋友,哀求他在侯爵面前说几句好话。他编写的杂志叫《杂说集》的,在底下一期里面登载着他颂扬罗克夫人的诗歌。每逢滑葛在宴会上碰见利蓓加,就向她求情。他在俱乐部里又对罗登献媚奉承。过了几时,居然又得到侯爵的恩典,准他回到岗脱大厦来。蓓基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生气。
勋爵的第一号亲信要人叫威纳姆先生;在国会里有他一席,勋爵请客的时候也不漏掉他。这位先生就不同了,说话行事都比滑葛先生谨慎得多。侯爵的这位帮手是个十足道地贵族化的保守党(他父亲是北英国一个做煤生意的小商人),当然痛恨一切暴发户。虽然如此,他可从来没有对于侯爵的新宠表示不满。他暗底下帮她的忙,对她恭而敬之,虽然神情里带那么一两分狡猾,不知为什么,蓓基不怕别人彰明昭著和她挑衅,对于威纳姆这番好意倒有三分怕。
克劳莱夫妇究竟哪里弄来这么些钱招待贵客呢?当时的人猜测纷纭,说不定使他们家的宴会显得有无穷的意味。有人说毕脱克劳莱爵士按时贴家用给他弟弟,数目着实不小。如果这话可信,那么从男爵准给蓓基捏在手里凭她驱遣,而且他的性格一定也跟着年龄起了极大的变化。有人风言风语的说蓓基常常到丈夫的朋友那儿去借钱,不是哭哭啼啼的说房子要给没收了,就是给人家跪着诉苦,求他代付某某账单,说是不这样的话,她一家子不坐牢就得自杀。据说她靠着这些苦戏骗了莎吴塞唐勋爵好几百镑的款子。另外一个叫飞尔顿姆的小伙子,是第——联队的骑兵,父亲是专卖帽子和军服的泰勒和飞尔顿姆合营公司的大股东。他能够踏进上流社会,全靠克劳莱夫妇的力量,听说在银钱方面也常常受到蓓基的剥削。据说她还假说能够贿买机密差使,叫好些傻瓜白送钱给她。人家究竟造我们这位清白无辜的好朋友什么谣言,谁也说不上来。总之这句话是不错的,如果她真有了别人谣传她出去讨来、借来、偷来的钱,她一定坐拥厚资,下半辈子也不必干不老实的营生了,事实上——不过这些全是后话,留着慢慢再说。事实是这样的,只要持家精明,会打算盘,现钱用得俭省,差不多什么账都不付,就能用极小的进款撑极大的场面,至少在短时期内可以这样支持过去。蓓基的宴会引起的飞短流长真不少;说穿了,她究竟并不常常请客;就是请客的日子,除了墙上的蜡烛之外也并不费什么。静流别墅和女王的克劳莱两处地方可以供给她许多野味和水果。酒是斯丹恩勋爵的酒窖里拿来的。这位大老官待人真好,特地使唤他家有名的厨子到蓓基的小厨房里来当差,而且吩咐把自己厨房里的珍馐美味送过来敬客。老实人往往遭到唾骂,像蓓基就是一个,说来真是可气。其实外面人说她的坏话,十句里信不得一句。如果欠了债还不起的人都得受到排斥,如果我们仔细检查每个人的私生活,推测他有多少收入,因为他花钱不得当就不睬他,那么,这名利场就成了阒无人烟的旷野,谁还能在这儿住下去呢?亲爱的先生,照这样下去,大家全成了冤家对头,行为变得非常野蛮,成天拌嘴,吵架,躲着不见面。我们的房子渐渐沦为地洞,而且既然大家彼此不关心,也就不必讲究外表,只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房租地税从此收不着,宴会从此不举行,做买卖的都得破产。所以说,倘若人人横着荒谬的成见,凡是自己不喜欢的或是痛骂过的人都回避不见的话,人生的乐趣还剩下什么呢?好酒,好食,精致的蜡烛,胭脂,硬衬裙,金刚钻首饰,假头发,古瓷器,路易十四式的玩意儿,公园里的出租马车,高视阔步的拉车骏马,一概取消了。反过来说,彼此容忍宽恕,这日子才有意思。我们尽管痛骂某人混帐,说他是恶棍流氓,应该绞刑处死,其实我们何尝真的愿意绞死他?见面的时候还拉手呢!如果他的厨子手段高明,我们就不跟他计较,到他家里吃饭去。我们这样待他,希望他也这样待我们。于是商业发达了,文明进化了,和平也有保障了。每星期有新的宴会,新衣服就卖得出,辣斐德地方隔年陈的葡萄酒有了销路,老实的葡萄园主人也托赖着多赚几文钱。
我所描写的时代,刚刚是伟大的乔治当政,太太小姐们时行穿羊腿式的袖子,头上插着铲子似的玳瑁大梳子,不像时下风行的装束,简简单单的袖子,漂亮的束发花圈。两个时代的打扮虽然不同,看来上流社会里的风气却没有多大的改变,作乐消遣的方式也大致相同。我们这些见不着大场面的人,只能在那些打扮得目迷五色的美人儿进宫觐见或是上跳舞会的时候在巡警背后偷偷的瞧一眼,总觉得她们像天仙一样漂亮,不知怎么遂心如意,享的福气都是常人得不到的。为着安慰这些不知足的人,我才写了这部书叙述蓓基怎么打天下,怎么得意,后来又怎么失望。她像一切有本领的人一般,世路上的甜酸苦辣样样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