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白朗浦顿的朋友们这时也在对付着过圣诞节,不过说不上有什么快乐。
奥斯本太太守寡之后,每年有一百镑的收入,这里面倒得拿出四分之三来贴在家里做他们娘儿两人的食用。乔斯一年给父母一百二十镑。一家四口,雇了个包做一切杂事的爱尔兰女佣人(她也兼做克拉浦夫妇的佣人),过得还算舒服,不必去求亲告友,有客的时候也能拿点儿茶点出来。他们经过了早年的风波苦难,居然能够安稳度日。赛特笠从前的书记克拉浦先生和他家里的人依旧很尊敬他。克拉浦还没有忘记当年赛特笠先生在勒塞尔广场摆了丰盛的酒席请他们吃,他恭恭敬敬坐在椅子边上,喝着酒祝“赛特笠太太,爱米小姐,还有在印度的乔瑟夫先生”身体健康。日子隔得一久,这忠厚的书记越想越觉得当年真是盛况空前。有时他从楼下兼做会客室的厨房里走上来,坐在赛特笠先生的小客厅里,两个人一起喝茶或是搀水的杜松子酒,他就说:“你老人家从前过的可不是这样的日子。”他喝着酒替太太小姐上寿,那又恭敬又正经的样子,和她们飞黄腾达的时候没有差别。在他心目之中,爱米丽亚弹的琴便是最美妙的音乐,她本人也是最尊贵的少奶奶。当着赛特笠先生,他从来不肯先坐,甚至于在他们的俱乐部里也是这样。随便什么人批评了赛特笠的人品,他决不罢休。他说他曾经瞧见伦敦第一流的人物跟赛特笠先生拉过手;他又说:“我从前认识赛特笠先生的时候,他在证券市场常常跟有名的大财主洛施却哀尔特在一起的。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他!”
克拉浦品行端方,一笔字又写的好,因此主人坏了事以后不久就找到了别的工作。他常说:“像我这样的小鱼,随便在什么水桶里都能游来游去。”赛特笠老头儿脱离出来的商行之中有一个股东雇了克拉浦先生,而且给他相当丰厚的薪水。总之,赛特笠的有钱朋友慢慢的都不理他了,只有从前靠他过活的穷职员对他忠诚不变。
爱米丽亚自己留下的一部分进款数目极小,尽量的节省,才能把亲爱的儿子打扮得合乎乔治奥斯本的儿子的身分。此外她还得付小学的学杂费。乔杰进学校之前,爱米丽亚多少个不放心,又着急,又心疼,最后才勉强让他去了。她晚上熬夜读书,苦苦的抱着烦难的文法书和地理书,指望自己给乔杰补课。她甚至于学着念拉丁文的文法入门,痴心妄想的准备教儿子读拉丁文。爱米丽亚是个软弱的人,胆子又小,又生成多愁善感的性格,现在和儿子一天到晚不见面,想着老师也许会打他,同学们又粗野,说不定要欺负他,真像给他断奶的时候一样心疼。孩子是巴不得换换环境,急着要进学校,离了家里高兴的不得了。做母亲的自己舍不得儿子,看着孩子那么高兴反而觉得伤心。她心底里宁愿孩子也觉得难受些。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自私,竟会希望儿子不快乐,又悔恨起来。
乔杰的校长,就是忠心耿耿追求爱米丽亚的平尼牧师的朋友。乔杰在学校里进步很快,时常带着许多奖品回来,足见他能力是高的。每天晚上,他对母亲滔滔不绝的议论同学的事情:里昂士是个了不起的好人;斯尼芬斯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校里吃的肉全是向斯蒂尔的爸爸买的;高尔汀的妈妈每星期六坐了马车来接他;尼脱的裤脚上装着皮带,可以绕着鞋底扣起来,他也想要;卜尔梅杰真厉害,大家都说连助教窝德先生都打他不过,虽然他班次不高,现在不过念幼脱劳比斯的罗马史。渐渐的,爱米丽亚对于学校里的孩子竟和乔杰一样熟悉了。到黄昏,她帮他做习题,用尽心思替他准备功课,竟像第二天早上她自己要去交代功课似的。有一次,乔治和一个叫斯密思的同学打架,眼睛都打青了。他对母亲和外公信口开河,把自己的勇气大吹了一通,外公听了十分得意。其实打架的时候他很泄气,而且老大吃亏。那个斯密思现在在雷士德广场附近做医生,为人很和平,可是爱米丽亚至今没有饶恕他。
温柔的寡妇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管家和抚养孩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操操心,慢慢的老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头发里面已经夹了一两根银丝,漂亮的脑门儿上面也有了一点儿小皱纹。她瞧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只微笑一下说道:“怕什么?我反正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她的希望就是能瞧着儿子显声扬名,在她看来,他是生来要做大人物的。她把儿子的抄本、图画、作文,都好好藏着,时常拿出来给她的亲友们看,仿佛这些全是大天才超凡入圣的杰作。她把乔治的成绩挑了些交给都宾小姐,好让她拿给乔治的姑妈奥斯本小姐看;再让奥斯本小姐拿给奥斯本老先生看;这样,老头儿也许会想起从前对于死去的儿子太忍心,太严厉,慢慢的回心转意。丈夫的毛病和短处,她都忘掉了,只记得他不顾一切和自己结婚,只记得他气度尊贵,相貌出众,在战场上又勇敢——那天早上他出去打仗,光荣地为国战死,动身以前还拥抱着她。了不起的英雄留了一个模范儿子安慰她陪伴她,自己上天堂去了,想来他一定是笑眯眯的往下面对儿子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