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多太太和葛萝薇娜每天拌好几回嘴,不管什么都是她们吵架的好题目。还亏得麦格尔奥多的性子和天上的安琪儿一样温和,否则一天到晚听这两个女人在耳朵旁边聒噪,准会发神经病。她们虽然时常吵闹,不过对于把都宾弄来做女婿这件事却是志同道合的。她们打定主意,亲事一天不成功,就一天不让都宾过太平日子。葛萝薇娜虽然经过三四十次的挫折,倒并不灰心,继续想法子笼络他。她不断的对他唱歌,歌儿全是《爱尔兰歌选》①里挑出来的。她老是可怜巴巴的问他“你愿意到凉亭里来吗”?真不明白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怎么能够挡得住这样的引诱。她又一遍一遍的探问他什么伤心事使你的青春黯然无光?像苔丝迪梦娜②一样,她愿意倾听他过去遭到的危险和经过的战争,而且也愿意在听了故事以后掉眼泪。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位亲爱的老实的朋友时常在自己屋里练习吹笛子。葛萝薇娜知道这事,一定要用钢琴跟他合奏。奥多太太瞧见他们年轻的一对儿在弹琴吹笛,故意装没事人儿,站起来往外就走。葛萝薇娜又逼着少佐在早上陪她骑马。整个军营的人瞧着他们出发,又瞧着他们回来。她老是写条子送到他家里去。她向他借书;每逢书上有她认为动人或者幽默的片段,就用铅笔在句子底下勾了许多道儿。她向他借马,借佣人,借勺子,借轿子。怪不得外面谣传她要嫁给都宾少佐,也怪不得少佐在英国的妹妹以为哥哥打算娶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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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尔兰诗人托玛斯摩尔(Thomas Moore,1779—1852)所选。
②莎士比亚悲剧《奥塞罗》中的女主角,奥塞罗大将向她求爱的时候,曾经把一生的经历讲给她听,就赢得了她的欢心。
女方虽然包围得这么紧,都宾本人却冷淡得可恶。联队里的小伙子因为葛萝薇娜明摆出对他倾心的样子,都来取笑他,他不过一笑置之,说道:“得了!她不过是怕荒疏了自己的功夫,借我练练本事罢了,就好像她借陶泽太太的钢琴练手指头一样,因为在营里,还算我最凑手。我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儿,配不上葛萝薇娜这样的漂亮小姐。”他对小姐十分依头顺脑,照常陪她骑马,下棋,替她把诗歌和曲子抄在纪念册里等等。在印度,好些军官有了空闲不过找这样简单的消遣,其余爱闹的人便打野猪,打竹鸡,赌钱,抽烟,喝酒。麦格尔奥多爵士的妻子和妹妹要他催着都宾少佐把事情说说明白,她们说他这种行为简直是叫可怜的女孩儿无辜受罪,太说不过去。奥多老头儿斩截的表示不管这笔账,说道:“少佐又不是小孩儿,他爱怎么样让他自己作主。倘若他要娶你,自会开口的。”有时他说几句顽话想法子把她们混过去,譬[pì]如说:“都宾年纪太轻,还不能成家,所以写信回家请示他妈妈去了。”不但如此,他私底下还去取笑少佐,叫他小心。他嚷嚷道:“都宾小子,当心啊!我家两个姑娘在捣鬼呢。我老婆刚从欧洲买了一箱子衣服来,里头一件粉红软缎的袍子是葛萝薇娜的。都宾啊,如果你瞧着女人跟软缎觉得动心的话,这一下就完了。”
其实呢,老实的都宾不是漂亮的脸蛋儿和时髦的新装所制得服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跟那穿粉红软缎的葛萝薇娜奥多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心上人体态温柔,浑身穿着黑,大眼睛,棕色头发,静静儿的不大开口,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说话的声音也跟葛萝薇娜的截然不同,——她是个慈祥的年轻妈妈,守着孩子,笑哈哈的招手儿叫少佐过去看他——她是个粉红脸儿的小姑娘,住在勒塞尔广场,一面唱歌一面走到屋子里来;她兴冲冲的勾着乔治奥斯本的胳膊,一心一意爱他,——这个影子日夜在老实的少佐脑子里盘旋,做他的主宰。大概少佐心里的爱米丽亚和她本人差得很远。在英国的时候,他在他妹妹的时装画报里看见一张女人的像,有些像奥斯本太太,便偷偷的铰了下来粘在自己的小书桌盖上。这画儿我也看见过,原来是一件细腰身的袍子上面装了个洋娃娃脸,脸上堆着假笑,叫人瞧着就讨厌。也许多情的都宾先生心目中的爱米丽亚和他视为至宝的、可笑的画儿一样,和爱米丽亚本人完全不像。可是正在恋爱的人谁不糊涂呢?就算他把爱人看穿了,承认自己上了当,他会觉得乐意吗?都宾已经着了迷了,不过他倒并不把心里的话对朋友或是一般人噜嗦个不完,也没有因此睡不着吃不下。自从我们上次和他告别之后,他的头发慢慢花白了,爱米那一头软软的棕色头发里也添了一两根银丝。可是他的感情没有改变,也没有衰老,像成年人记忆中的童年一样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