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第——联队在接连两次战役中伤亡都很惨重,直到秋天还有许多人留在布鲁塞尔养伤。大战发生以后好几个月里头,这座城市就成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医院。那些军官和小兵伤口逐渐痊愈,便往外走动,因此公园里和各个公共场所挤满了老老少少的伤兵。这些人刚从死里逃生,尽情的赌钱作乐,谈情说爱,就像名利场上其余的人一样。奥斯本先生毫不费事的找到几个第——联队的兵士。他认得出他们的制服。从前他老是注意联队里一切升迁调动,并且喜欢把联队里的事情和军官的名字挂在嘴边卖弄,仿佛他自己也是里面的一分子。他在布鲁塞尔住的旅馆正对着公园;到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就看见公园里石凳上坐着个伤兵,军服上的领章一望而知是第——联队的。他浑身哆嗦,在养病的兵士身旁坐下来。
他开口道:“你从前在奥斯本上尉连队里当兵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是我的儿子。”
那小兵说他不属于上尉的连队。他瞧了瞧那又憔悴又伤心的老头儿,伸出没有受伤的胳膊,苦着脸尊尊敬敬的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道:“整个军队里找不出比他更好更了不起的军官。上尉连队里的军曹还在这儿,如今是雷蒙上尉做连长了。那军曹肩膀上的伤口刚好,您要见他倒不难。倘若您要知道——知道第——联队打仗的情形,问他得了。想来你老一定已经见过都宾少佐了,他是勇敢的上尉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奥斯本太太也在这里,人人都说她身体很不好。据说六个星期以来她就像得了神经病似的。不过这些事情你老早已知道了,用不着我多嘴。”
奥斯本在小兵手里塞了一基尼,并且说如果他把军曹带到公园旅馆里来的话,还可以再得一基尼。那小兵听了这话,立刻把军曹带到他旅馆里来。他出去的时候碰见一两个朋友,便告诉他们说奥斯本上尉的父亲来了,真是个气量大、肯花钱的老先生。他们几个人一起出去吃喝作乐,把那伤心的老头儿赏的两个基尼(他最爱夸耀自己有钱)花光了才罢。
军曹的伤口也是刚刚养好,奥斯本叫他陪着一同到滑铁卢和加德白拉去走了一转。当时到这两处地方来参观的英国人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他和军曹一同坐在马车里,叫他指引着巡视那两个战场。他看见第——联队在十六日开始打仗的时候经过的路角,又来到一个斜坡上,当日法国骑兵队紧跟在溃退的比利时军队后面,直到那斜坡上才给英国兵赶下去。再过去便是勇敢的上尉杀死法国军官的地点;搴旗的军曹已经中弹倒地,那法国人和小旗手相持不下,争夺那面旗子,便给上尉刺死了。第二天是十七日,军队便顺着这条路后退;夜里,联队里的士兵就在那堤岸上冒着雨守夜。再过去便是他们白天占领的据点;他们好几回受到法国骑兵的突击,可是仍旧坚持下去。法国军队猛烈开炮的时候,他们便匍匐在堤岸底下。傍晚时分,所有的英国兵就在堤岸的斜坡下得到总攻击的命令。敌人在最后一次袭击失败之后转身逃走,上尉就举起剑来从山坡上急急的冲下去,不幸中了一枪,就此倒下了。军曹低声说道:“您想必已经知道,是都宾少佐把上尉的尸首运到布鲁塞尔下葬的。”那军曹把当日的情形讲给奥斯本听的时候,附近的乡下人和收集战场遗物的小贩围着他们大呼大喊,叫卖着各色各种的纪念品,像十字章、肩饰、护身甲的碎片,还有旗杆顶上插的老鹰。
奥斯本和军曹一同在儿子最后立功的地点巡视了一番,临别的时候送给军曹一份丰厚的礼。乔治的坟他已经见过。说真的,他一到布鲁塞尔第一件事就是坐了马车去扫墓。乔治的遗体安葬在离城不远的莱根公墓旁边。那地方环境非常幽美,有一回他和同伴们出城去玩,随口说起死后愿意葬在那里。年轻军官的朋友在花园犄角上不属于教会的地上点了一个穴把他埋葬了,另外用一道短篱笆和公墓隔开。篱笆那边有圣堂,有尖塔,有花,有小树的公墓原是专为天主教徒设立的。奥斯本老头儿想着自己的儿子是个英国绅士,又是有名的英国军队里的上尉,竟和普通的外国人合葬在一起,真是丢脸的事。我们和人讲交情的时候,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荣,我们的爱情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这话实在很难说。奥斯本老头儿一向不大分析自己的感情;他自私的心理和他的良心怎么冲突,他也不去揣摩。他坚决相信自己永远不错,在不论什么事上,别人都应该听从他的吩咐。如果有人违拗了他,他立刻想法子报仇,那份儿狠毒真像黄蜂螫人、毒蛇咬人的样子。他对人的仇恨,正像他其余的一切,使他觉得十分得意。认定自己永远不犯错误,对于自己永远没有疑惑,勇往直前的干下去,这是了不起的长处,糊涂人要得意发迹,不是都得靠这种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