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宾呆着脸儿把信读完,答道:“这件事的确叫人为难。你说的不错,我也得负点儿责任。”他苦笑着接下去道:“有些人恨不得跟你换一个过儿呢。你想想,联队里有几个上尉有两千镑?暂时你只好靠军饷过活,到你父亲回心转意再说。
倘或你死了,你太太一年就有一百镑的收入。”
乔治大怒,嚷道:“照我这么样的习惯,单靠军饷和一百镑一年怎么能过?你说出这些话来,真是糊涂,都宾。我手上只有这么几个钱,在社会上还能有什么地位?我可不能改变生活习惯。我非得过好日子不可。麦克忽德是喝稀饭长大的,奥多老头儿是啃土豆儿长大的,怎么叫我跟他们比?难道叫我太太给大兵洗衣服,坐在行李车里面到东到西跟着部队跑吗?”
都宾脾气很好,答道:“得了,得了,咱们想法子替她找个好些的车子就行了。现在呢,乔治好小子,别忘了你是个落难的王子,风暴没过去之前,你得乖乖的。反正也不会拖好些时候,只要你的名字在公报上一登出来,我就想法子叫你爸爸回心。”
乔治答道:“公报里登出来!也要看你在公报那一部分登出来呀!我看多半在头一批死伤名单里面罢了。”
都宾道:“唉!到你真倒了楣以后再哭哭啼啼的还不迟呢。倘或有什么意外的话,乔治,你知道我还有些积蓄,我又不结婚,”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遗嘱上少不得给我将来的干儿子留点儿什么。”乔治听到这里便说:反正没有人跟都宾闹得起来。这样,一场争论便结束了。他总是先无缘无故埋怨都宾,然后慷慨大度的饶恕他。他们两人以前拌过几十回嘴,都是这么了结。
蓓基正在自己房里梳妆,准备换好衣服下去吃晚饭。罗登克劳莱从他的穿衣间叫她道:“嗨,蓓基呀!”
蓓基对镜子里瞧着丈夫,尖声问道:“什么?”她穿着一件最整齐最干净的白袍子,露出肩膀,戴着一串小小的项链,系着浅蓝的腰带,看上去真是个无忧无虑、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儿。
“奥斯本要跟部队走了,奥太太怎么办?”克劳莱说着,走了进来,他一手拿着一个大大的头刷子,两只手一齐刷,从头发下面很赞赏的瞧着漂亮的妻子。
蓓基答道:“大概总得哭的眼睛都瞎掉吧?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呜呜咽咽的,对我哭过六七回了。”
罗登见他夫人硬心肠,有些生气,说道:“我想你是不在乎的。”
蓓基答道:“你这坏东西,你知道我是打算跟着你一起走的。而且你跟他们不同,只做德夫托将军的副官。咱们又不属于常备军。”克劳莱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扬起脸儿,那样子十分可爱,引得丈夫低下身子来吻她。
“罗登亲爱的,我想——你还是在爱神离开之前——把那钱拿来吧。”蓓基一面说话,一面安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管奥斯本叫“爱神”,已经当面奉承过他二十来次,说他相貌漂亮。他往往在临睡之前到罗登屋子里去耽搁半个钟头,玩玩纸牌。蓓基很关心他,总在旁边陪着他。
她常常骂他是个可恶的荒唐的坏东西,威吓他说要把他干的坏事和他爱花钱的习惯都说给爱米听。她给他拿雪茄烟,帮他点火。这手段能起多少作用,她很知道,因为从前在罗登身上就曾经试用过。乔治觉得她活泼有趣,人又机灵,风度又高贵。不管是坐了马车兜风的时候也好,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也好,她的光芒都盖过了可怜的爱米。爱米眼看着克劳莱太太和她丈夫有说有笑,克劳莱上尉和乔斯闷着头狼吞虎咽(乔斯后来也混到这些新婚夫妇堆里来了),只好一声儿不响,缩在旁边。
不知怎么,爱米觉得信不过自己的朋友。她瞧着利蓓加多才多艺,兴致又高,口角又俏皮,心里七上八下,闷闷不乐。结了婚不过一星期,乔治已经觉得腻味,忙着找别人一块儿寻欢作乐,将来怎么办呢?她想:“他又聪明又能干,我不过是个怪可怜的糊涂东西,实在配不上他。难得他宽宏大量,竟肯不顾一切,委屈了自己娶我。当时我原该拒绝跟他结婚的,可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应该在家服侍可怜的爸爸才对。”那时她第一回想起自己对爹娘不孝顺,惭愧得脸上发烧。说起来,这可怜的孩子在这方面的确不对,怪不得她良心不安。她暗暗想道:“唉,我真混帐,真自私。爸爸和妈妈那么可怜,我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又硬要嫁给乔治,可见我只顾自己。我明知自己配不上他,明知他不娶我也很快乐,可是——我努力想叫自己松了手让他去吧,可是总狠不下心。”
小新娘结婚不到七天,心上已经在思量这些事情,暗暗的懊恼,说来真可怜,可是事实上的确是这样。都宾拜访这些年轻人的前一夜,正是五月的好天气,月光晶莹,空气里暖融融香喷喷的;他们把通月台的长窗开了,乔治和克劳莱太太走到外面,赏玩那一片平静的、闪闪发亮的海水。罗登和乔斯两个人在里间玩双陆,只有爱米丽亚给冷落在一边。这温柔的小姑娘凄凄清清的缩在一张大椅子里,看看这一对,望望那一对,心里悔恨绝望,懊恼得无可奈何。可怜她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如果她睁开眼睛看看将来,那景色更是荒凉。前面一片汪洋,她没人保护,没人指引,独自一个人怎么航海呢?爱米胆子太小,索性不敢往远处看了。我知道史密士小姐瞧不起她。亲爱的小姐,像你这样果敢斩截的人本来是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