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末夏初,有三十多个撤退的哥萨克回到鞑靼村来了。大多数是老头子和老龄服役的哥萨克,青年和中年哥萨克,除了生病和受伤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回来。一部分参加了红军,其余的则都编进弗兰格尔的各团队里,龟缩在克里米亚,准备重新向顿河进军。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远留在异乡了:有些死于伤寒,另一些在库班与红军进行最后决战时死在战场上,有几个人没有跟上撤退的车队,在马内奇的草原上冻死了,有两个被红绿军俘虏了去,从此杳无音讯……鞑靼村少了许多哥萨克。妇女们在紧张、不安的期待中过日于,每次到牧场上去赶牛回家的时候,总要仁立良久,用手巴掌搭在眼上,向远处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笼罩的大道上有没有迟归的征人。
如果有个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来了那么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乱忙起来;赶快给浑身又脏又黑的征人烧热水,孩子们都争先恐后,竭力去讨爸爸欢心,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幸福得六神无主的女主人,忽而去摆桌子,准备吃饭,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给丈夫找于净内衣一可是糟糕得很,内衣破了还没有补,女主人的手指头却哆嗦得怎么也不能把线穿到针孔里去……在这幸福的时刻.就连那只老远就认出了主人、跟着他一直跑到门日、不断地舔他手的看家狗也可以进屋子了;甚至孩子们打碎盘碗,或者把牛奶洒了也不会挨打,他们的任何胡闹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主人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来打听亲人的命运,担心、贪婪地听着服役人的每一句话。过一会儿,就会有个女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把手巴掌捂着泪流纵横的脸,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地沿着胡同走去,于是在一座小房子里又有一个新寡妇在哭亡夫了,孩子们娇嫩的哭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那些日子里,鞑靼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家的欢乐,定会给另外一家带来无法解脱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脸刮得于于净净、显得年轻了的主人就起来了,去察看家业,看看该马上动手干点儿什么活。早饭后,他就干起来了。刨子快活地响起来,或者是在板棚屋檐下的阴凉里,当当地抡起斧头来,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家的男人回来了。可是昨天听说父亲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被苦难压倒的母亲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长大了许多的孤儿们挤在一起,偎依在她身旁。
伊莉妮奇娜一听说村子里有什么人回来,就说:“咱们家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别人家的人都回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连一点儿音信儿都没有。”
“不会放年轻的哥萨克回来的,妈妈,您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亚什卡惋惜地回答说。
“谁说不放年轻的回来?那么吉洪格拉西莫夫怎么回来了呢?他比葛利沙还小一岁哪。”
“他是受伤的呀,妈妈!”
“他算什么受伤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驳说。“昨天我在铁匠铺旁边看见他,走起路挺得那么直。没见过这样受伤的人。”
“他受过伤,现在是回来休养。”
“难道我们那位受的伤还少吗?他浑身伤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着休养了吗?”
杜妮亚什卡想尽办法说服母亲,现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里回来的,但是要想说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你住口吧,傻丫头!”她命令杜妮亚什卡说、“我知道的事比你一点儿也不少,你要来教训母亲还太年轻。我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滚,滚,我不愿意跟你瞎费吐沫!”
老太婆焦急地盼着儿子归来,一有机会就要提到他。只要米沙特卡一不听她的话,她立刻就会威胁说:“你等着吧,小毛孩子,你父亲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叫他狠狠地接你一顿!”她一看见从窗前赶过一辆新修过轮缘的大车,就会叹一口气,说:“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这家的当家人回家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好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堵了回家的路似的……”伊莉妮奇娜一辈子不喜欢旱烟的气味,常把抽烟的人从厨房里赶出去,但是在最近这些日子,她连这方面的态度也改变了,不止一次地对杜妮亚什卡说:“去叫普罗霍尔来,叫他来抽支烟吧,不然这儿净是尸臭味儿。等葛利沙服完役回来,咱们家马上就会有浓浓的哥萨克气味……”她每天做饭的时候总要多做点儿,饭后把煮菜汤的锅又放回炉膛里去。杜妮亚什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伊莉妮奇娜却惊异地回答说:“不这样怎么行呢?也许咱家当兵的人今儿个就会回来,这样他立刻就可以吃上热汤啦,不然要现做,等你去做这做那,可是他也许已经饿坏啦……”有一天,杜妮亚什卡从瓜地回来,看见厨房里的钉于上挂着葛利高里的一件穿在里面的旧衣服和帽箍褪了色的制帽。杜妮亚什卡疑问地看了看母亲,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负疚似地,可怜地笑着说:“杜妮亚什卡,这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这样,从院子里走进来,一看心里就舒服多了……好像他已经回来了,跟咱们……”
杜妮亚什卡对她这么不住回地念叨葛利高里简直是烦透了。有一天,她忍耐不住,责备母亲说:“妈妈,您老是这么叨叨来叨叨去,不厌烦吗?您这些车轮话把人都唠叨烦啦。您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啦,总是:葛利沙,葛利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