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部队正从普罗霍尔躺在下面的那辆大车附近开过去。大地在无数钉着铁掌的马蹄子下呻吟、叹息。马匹闻到了大雨将至的气息,直打喷嚏,马刀碰在马镫上叮当乱响,闪晃着烟头的红光。开过去的骑兵连队带来一阵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辔的酸味。
普罗霍尔——跟所有的服役的哥萨克一样——在战争年代里,已经闻惯了这种骑兵独具的混合气味。哥萨克把这种气味从普鲁土和布科维纳一直带到顿河草原,这种骑兵部队固有的、永久的气味,就像是自己家宅里的气味一样,使人感到那么亲切、熟悉。普罗霍尔贪婪地抽动了一下短粗鼻子的鼻翅,抬起沉重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部队呀,弟兄们?”
“骑兵……”黑暗里一个低音玩笑地回答说。
“我是问,谁的队伍呀?”
“彼得留拉的……”还是那个低音回答说。
“唉,真是个混蛋!”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是哪团,同志们?”
“博科夫斯克团……”
普罗霍尔想要站起来,但是脑袋里咚咚直跳,恶心得要呕吐。他躺了下去,又睡熟了。黎明时分,从顿河上吹来潮气和凉意。
“是不是死啦?”朦胧中他听到头顶有人语声。
“还有热气……是喝醉啦!”有人贴在普罗霍尔耳边回答。
“把这鬼东西拖开!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喂,照他的喉咙来一下!”
一位骑士用长矛的木杆狠狠地照着还没有醒过来的普罗霍尔的肋部戳了一下,什么人的手扯着他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把大车拖开!都睡死啦!找到了他妈的睡大觉的时候!红军眼看就要追上来啦,他们倒像在家里一样大睡!把大车推到一边去,炮兵连马上就要开过来啦!快点儿!……把道路全堵塞啦……唉,这些老百姓!……”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哇啦哇啦地叫喊。
睡在大车上和大车下的难民动起来了。普罗霍尔跳起来。他带的步枪也没有了,马刀也没有了,连右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这一切他竟在昨天醉酒以后全都丢失了。他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本想到大车下面去找找,但是开过来的炮兵连的骑手和炮手跳下马来,毫不怜惜地把大车连同装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清除出一条大炮能通过的道路。
“走呀!……”
骑手们跳上马。拼接起来的宽马套抖了一下,拉直了。蒙着炮衣的大炮高高的车轮子在车辙里咯吱作响。炮弹车的车轴挂上了一辆马车的辕木,把车辕挂断了。
“放弃阵地啦?勇士们,妈的!”昨天晚上和普罗霍尔一同喝酒的那个瓮鼻子老头子在车上喊道。
炮兵们默默无语地开了过去,急着渡河。普罗霍尔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到处找枪和马,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在一只小船旁,他索性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来,扔到水里;头像铁箍箍着一样,疼得要命,扎在水里浸了半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骑兵开始过河了。哥萨克们下了马,在顿河的急转弯处上面一点地方,把第一连的一百五十匹卸下鞍子的马赶到水里,顿河从这儿拐了一个直角大弯,向东流去。这个连的连长蓄着大胡于,红色的硬毛一直长到眼边,鹰钩鼻子,样子凶得很,简直像只野猪。他的左手吊在一条肮脏的浸满血的吊带上,右手不停地玩弄着鞭于。
“别叫马喝水!快赶!赶它们走!你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怕水吗?……赶下水去呀!……你的战马不是糖做的,化不了!他对那些往水里赶马的哥萨克们叫嚷不停,棕红的胡子里面露出洁白的犬齿特别大的牙。
马匹拥挤在一起,不很情愿地走进冰冷的河水中,哥萨克们吆喝着,用鞭子抽打它们。一匹额角上有颗浅红色大星斑的白鼻梁铁青马头一个批起水来。看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袱水了。波浪冲洗着它那臀部下垂的身躯,麻束似的尾巴被水冲到一旁,脖子和脊背露出水面。其余的战马也都跟在它后面,划开水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打着喷鼻,袱进波涛滚滚的顿河水里。哥萨克分乘六只大船,跟在马匹后面。有一个护送的人,拿着准备好的套马索,站在船头上,以备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