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丽亚站在他的对面。仇恨涌到了喉头,悲痛和焦心地期待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某种可怕的事情,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盯着他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看到她了没有,认出她来了吗?
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仍旧是那么惊慌、激动地用一只雪亮的眼睛(另外一只已经肿得看不见了)在人群里寻觅,突然他的目光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达丽亚的脸上,他像个喝得酪酊大醉的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失血过多头发晕,失去了知觉,但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实的,疼痛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这弥留的时刻使他不安,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站稳了脚跟。
看到并认出了达丽亚之后,他往前跨了一步,晃了一下。某种有点儿类似笑意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原是坚毅的、而现在变得非常难看的嘴唇上。正是这类似笑意的怪相使达丽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觉得这颗心好像就在喉咙口上跳动似的。
她紧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急速。响亮地喘着粗气,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哦,你好啊,亲家公!”
她那响亮而又热情的声调,以及声调中那种异常的口吻,使人群安静下来。
于是,寂静中响起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然而坚定地回答:“你好啊,亲家母达丽亚。”
“请你说说,亲爱的亲家公,你是怎样把你的亲家公……我的丈夫……”
达丽亚喘了一口气,用双手抓着胸膛。她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紧张、彻底的寂静;在这不祥的寂静中,就连站在人群最后的人们,也能清晰地听见达丽亚提出的问题:“……你是怎样把我的丈夫,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处死的?”
“不,亲家母,他不是我处死的!”
“怎么不是你处死的?”达丽亚的痛楚的呻吟声调提得更高。“不是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处死哥萨克们的吗?不是你们?”
“不是,亲家母……我们……我没有杀死他……”
“那么是谁把他送到阴间的?喂,是谁?说呀!”
“当时后阿穆尔团……”
“是你!是你杀的!……哥萨克们都说,看到你在山坡上!你骑的是匹白马!该死的东西,你想赖吗!”
“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左手艰难地抬到齐头那么高,扶了扶于结的伤口上的手套。说话的声调显得很犹豫:“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但是杀死你丈夫的不是我,是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他枪毙了你的丈夫。对亲家公彼得罗的死我是没有责任的。”
“你这个凶恶的敌人,那么咱们村里的人哪个是你杀死的?你自己把哪些人的孩子变成了讨饭的孤儿?”“马掌”雅科夫的寡妻在人群中刺耳地喊。
本来就紧张得要命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响起了一片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呼叫和“哭丧凋”的号陶声。
事后达丽亚说,她也不记得怎么一来,她的手里就有了一支马枪,是谁塞到她手里的。但是正当妇女们号陶大哭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有一件异样的东西,她也没有看,手摸着,猜到是支步枪。她先是抓住枪筒,想用枪托去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准星咯痛了她的手,于是她的手指头抓住枪栓,把步枪掉了个头,端了起来,对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右胸瞄准她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背后的哥萨克们都闪到一旁去了,露出了谷仓灰色的原本围墙;她听到了惊恐的喊声:“呸!你发昏啦!杀自己人哪!注手,别开枪!”人群像野兽似的警惕的期待、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为亡夫报仇的愿望都在推动她去行动。推动她去行动的还有突然产生的虚荣心一她觉得现在自己跟其余那些惊讶地、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地望着她的婆娘们完全不同,也不同于那些正在等着看事情将如何结局的哥萨克们,因此她必须做出些不平凡的。特殊的、能使大家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复杂感情的推动下,她以惊人的速度盘算着采取思想深处早已决定的某种行动,对这种行动她本来是不愿意去想的,而且在眼前这一刹那也不可能去想的;她拖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枪机,然后,突然连自己也觉得非常意外地猛力扳了一下。
后坐力推得她猛地摇晃了一下,射击声震聋了她的耳朵,但是她从眯缝得窄窄的眼缝里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颤抖了一下的脸转瞬间——可怕地、不可挽回地变了样子,看到他把双手一张,又放了下去,好像准备从高空往水里跳似的,可是后来却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脑袋非常迅速地抽搐着,扎煞开的手指开始拼命地抓起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