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精神!”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不虚度年华。您瞧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还在蠕动。我也曾想着去摧毁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眼下,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想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言语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害怕地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请不要挫伤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觉得高兴……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须知像他们那样的人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也无法找到……俄罗斯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总得有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乱了……这儿有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把手搁到额头上。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身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
他移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突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了……您听着……即使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罢头又落到枕上。“如今……漆黑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悄悄退了出去。
“怎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忽地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烛光如同惊了他似的,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伸诉!”他嘶哑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似的,“我要伸诉!我要喊冤!”满脸泪水的阿琳娜弗拉西娅芙娜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跪倒在地。“是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堪的人睡着了……